直到那一刻,她的笑声如同细细的触须,探遍他的角角落落,拂去积年的尘。
他此时才真正相信,这个无名无分的洞房花烛并未折损她分毫。她依旧那么光彩照人,没有后悔,没有落寞,没有好像失去什么的哀怨。
他于是把肚里的一串腹稿,什么我会负责,赌咒发誓,变心遭雷劈,都咽了回去,轻声提议“换个纸卷。”
“你打算怎么办”林玉婵一边卷纸筒,忽然轻声问,“回去以后”
苏敏官笑了,揶揄地看她一眼。
“我先休个假不成吗”
他当然不会从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但说来说去,就是不提让她帮忙的茬。
苏敏官抖掉烧黑的烟灰,敲敲手铐听声音,第三次站起身来,把锋利的王麻子剪刀固定在桌缝里,拉开蓝光闪闪的刃
咔嚓
精钢被慢火烧脆,几次尝试,终于投降。剪刀如切土块,将手铐碎成几段。
苏敏官慢慢分开双手,活动一下僵直的手腕。
满打满算才过去一天,却好似蹲了几年的班房,不太适应这种毫无束缚的感觉。
林玉婵欢呼,检查他红肿的手腕肌肤。
“我让人买了药膏”
他没回应这句话,一言不发,张开手将她抱起来,抛回床上。被子翻起大波浪。
林玉婵惊叫“我不行”
苏敏官长笑出声,安抚地吻她脸蛋,有节制地享受自由。
“欠着。欠着这样也欠着。”他嚣张地耍无赖,“叫你昨天欺负我。”
林玉婵圆睁双眼,对他这颠倒黑白的能耐深感不满。
到底谁欺负谁
她跟他较着力,被翻过身子的时候,扭头,可怜兮兮说“疼。”
一个字是定海神针。他慌忙住手,把她抱到身上拍拍,小声保证“下次就好了。”
“想要姜汁撞奶。”
苏敏官“你有钱。自己买去。”
话虽这么说,谁也不愿出门。林玉婵在掉血,况且由于某些难以启齿的原因,走路都觉得别扭。两个debuff合起来,她只想床上躺着。
况且,冬日的天津卫气温骤低,一夜之间,海河盖了盖子,船只被冻在水面上走不动,码头工人力夫们全都放假歇业。窗外结着白霜,罕见的一片萧索。
只有屋内热气腾腾,散发着让人眷恋的舒适小窝的味道。
烧个手铐,花了一整日工夫。再要一顿饭,不觉就天黑。
倒也不着急回上海。在古代出行得看老天爷眼色。眼下海河结冰,洋人轮船迟迟不来靠岸。至于走陆路,因沿途有战乱,带着个女眷,更是想都不要想。
林玉婵以为第二夜自己可以睡个好觉,但她完全低估了那个喝多了ada的小男孩,几年来他头一次放下买卖生意,没有决策重担在身,他又闲不住,所有精力都用来探索各种胡天胡地的可能性。又没有手铐限制,简直要上天。
林玉婵被他按在意大利文艺复兴式雕花长椅上,悔不当初,只能守紧最后一道底线,随他发挥吧。
她只负责到点吃夜宵,好好养身子。
他胸中存货不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酒局里听来,闲书里看来,此时终于可以阶段性的实现。但问题是,理论和实践有差距。那些男人吹的牛,男人写的书,里面的伎俩未必讨姑娘喜欢,有些点子甚至让姑娘很难受。苏敏官虽然天分高,但有时还需要点拨一下。
于是到了后半夜,林玉婵觉得自己成了临时人生导师,被窝里跟苏敏官探讨各种奇奇怪怪的生理知识,有些她也不是太懂,好在有现成的人体模特解惑。简直好像回到了半夜读国富论的时候。最后俩学渣先后撑不住,扎在枕头里一睡不起。
这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小厮敲门,说给少爷太太定到了最早一班的洋行船票,十日后启程。
林玉婵悲壮地下决心,这十天绝对不能都这么虚度
她笑盈盈看着苏敏官穿衣。天津卫人民的审美不错,衣衫风格虽然偏老成,却有一种意外的厚实稳重感。让人觉得这个大老板日进斗金,无所不能。
当然,也是他自己底子好。就算披块布,都是全雍和宫最帅的喇嘛。
但当苏敏官戴上帽子,有点别扭“不合适。”
好容易托人买到的缝了假辫子的帽子,中年秃顶人士专用,式样就没得挑了。关键是照着北方旗人的头型来的,苏敏官往头上一扣,帽檐直接过眉毛。
林玉婵笑岔气“我给你缝紧点。”
她忽然又忍不住懊恼“我在北京马聚源,给你买了顶专门的圆脑袋帽子。”
可惜跟其他行李一起烧了。好可惜啊。
她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对了,还有”
她几乎忘了
匆匆忙忙翻旧衣。
宝良把她的行李一股脑运到自己的别院,她假装检查物件的时候,其实还是偷偷往身上塞了几样最重要的东西。
比如德林加1858小手`枪。但子弹火`药没多带,眼下只是哑枪一枚。
再比如,大栅栏市场手艺人捏的两个小面人儿,一个白娘子,一个法海。当时林玉婵想,不管丢什么,这一对有趣的手信绝对不能丢。
可是面人哪能保存长久。从口袋里掏出来,才发现早已干裂,碎成几段。各种颜色的碎末混在一起。
好像她那趟乘兴而来、却支离破碎的北京之旅。
林玉婵怔怔发呆,嘴角抽一抽,无来由的伤感,一扬手,想丢进壁炉。
苏敏官问“是什么”
不等她解释,他也多少猜到,从后面搂住她,在她掌心里扒拉那些碎面块。
“给我的”他低声问。
她默默点头。
苏敏官笑着逗她“面团做的,没让老鼠吃了,很不错了。”
他从那些残骸中,隐约看到一对俊俏男女的轮廓。想象她在风尘漫天的北京南城街头,守在个小手艺摊子前,比比划划地描述他的样貌。
他的心像是被一块温暖的手巾裹了一下,笑道“面团不稳妥。我听说天津卫有泥人张,捏出的泥人不怕风吹日晒。回头咱找他去。”
林玉婵故作为难“谁出钱呀”
苏敏官白她一眼,拢过她的手,将那两个面人的碎块倒在自己掌心,晃了晃,碎块不分你我地掺在一起。再取张纸包起来。
“埋花园里”他建议。
林玉婵觉得不必那么隆重。但古人思维,带人面的偶像,即便是玩具,也不能随手乱丢。
于是终于有个借口出门。林玉婵把自己裹严实,熄了壁炉,带足银两,高高兴兴贴在男朋友身边。
走在厚厚天鹅绒地毯覆盖的走廊里,偶有其他洋人住客频频侧目,朝这对华人金童玉女微笑,有的还点头致意,轻声说“gratutions”
林玉婵脸红过耳,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没跟他拉着啊。
就这么像是来度蜜月的小两口吗
想想也是。除了度蜜月和官府买单,哪个中国人肯烧钱住这里。
把面人碎片悄悄埋在庭院花园里,沿维多利亚道边缘散步。走出租界,东北城角有戏院“大观楼”,楼下是茶座,两人叫了壶茶,远远听着戏,近处听着四下食客们的闲谈。
天津港是商贸荟萃之处,直隶总督驻地,京城洋务第一站。人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总能打听到京师里的最新动向,有时被北京本地人还知道得快。
林玉婵听闻,太后的寿辰风风光光地过了,那寿宴上升起无数璀璨纸灯笼,一盏造价据说二十两银子,组合成福寿二字,堪称奇观;但也有人压低声音说,太后生日当天其实并不太平。有捻匪反贼混入京城,试图行刺太后皇上。所幸事泄,让兵马司的捕盗给截了下来,只小小地闹了一场。
大学士裕盛的独子宝良,在与叛匪英勇搏斗中,不幸身中流弹,不治而亡。朝廷格外抚恤,赠太仆寺卿,骑都尉世职。裕盛忧思成疾,已经申请致仕。
“裕大人这位子空下来啊。”聊天的老爷们煞有介事地分析,好像自己是紫禁城人事任免专家,“朝里怕是又风波暗涌喽咱们做买卖的,得重新巴结点儿人喽”
林玉婵和苏敏官对看一眼,眼中各有千言万语。
她彻底安全了。
宝良私下里那些追姑娘的荒唐行径,他守口如瓶,没敢大肆张扬;眼下宝良闭了嘴,裕盛一生笃信理学,顾念儿子身后名誉,不会也没精力追查。
从慈禧的角度来看,她这个被无端牵连进朝廷两派内斗的民女,被太后开恩、释放、恢复名誉之后,就静悄悄离开了北京城,没有做任何违法乱纪之事。
还得感谢那些名头响亮的“捻匪”。那日京城发生的一切骚乱,都可以被地方官扣锅在他们头上。
至于某喇嘛庙让人擅闯,丢了一套衣服,以及某驼队骆驼无端丢失的小事
没听人议论起。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人提。京城治安一般,这种小小罪案从来都是苦主哑巴吃黄连。
从茶楼出来,往码头的方向,大大小小的车马堵了路。远远的看到津海关大楼矗立在海河泥滩上。格子旗缓缓降下。赫德正指挥从人将一箱箱行李搬上马车。
林玉婵看见他就来气“我去问问鬼佬收了你多少差价。”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