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悬着一轮月, 月光破开乌云,照亮海河泥滩上的西式古典洋楼,照进维多利亚式四柱床的帷幔里。
酒店大堂里传来细碎的钢琴声, 顺着铺着地毯的走廊, 传递到万籁俱寂的河滩上。弹奏者开始仿佛不太熟练, 试了几个开头,弹错数个音符,终于,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找到一首温和的奏鸣曲调子, 磕磕绊绊地进行下去。
一个个音符扬起, 坠落, 穿梭在无边的黑暗里。随后,丝丝细流汇聚成海。单音变成了和声, 简单的试探变成流畅的宣泄。曲调最激烈时,爬升的和弦仿佛滔天的巨浪,琴手用生涩的技巧勉力驾驭着排山倒海的力量,跌跌撞撞地爬过一个又一个高峰,迸发出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欢愉。最后,和弦自高音徐徐降落, 归于静谧, 缱绻相依的几个尾音, 从容而坚定,荡起夙愿得偿的涟漪。
许久,心满意足的琴手盖上钢琴盖。嗡的一声轻响,震醒了客房里的人。
苏敏官想起自己童年时代、去澳门度假时住的那个葡式花园庭院。他平生第一次坐船渡海,第一次来到充满异国风情的广场街道。那时正值洋人的耶诞节, 他逃出保姆的视线,沿着满街星光点点的缀饰胡乱探索,新鲜的点心和玩具到处都是,教堂里的嬷嬷抢着塞糖给他。他幸福得就像一只掉进糖果堆的小耗子。
直到他在某个洋楼里喝到了ada用牛奶和鸡蛋调和的乳黄色饮料,撒着肉桂粉,香甜浓郁、冒着热气,一杯又一杯。他那时还不懂节制,喝得停不下来,全然不知那里面其实掺了烈性的朗姆酒。
他不知道后来发生什么,只记得那填满整个身体的极度欢愉,眼皮下五颜六色的璀璨烟花,一个小男孩所能想象出的各种无所不能的场景,他在梦中一一体验了遍
恢复知觉的时候,他陷在维多利亚式大床的柔软丝绒被褥里,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四肢沉重,先前的事情一概忘记,只有那充实的狂喜感,混着一丝丝幸福的眩晕,清晰地留在他心里。
如同现在。
苏敏官睁开眼,静静凝视咫尺间的那张巴掌小脸蛋。
她整个头几乎陷在柔软的羽绒枕头里,宁静地闭着眼,圆润的嘴唇上残着水光,睫毛偶尔翘一翘,拂那枕头上绣的红色蔷薇花。
稀薄的夜色好似一层黑色的轻纱,把她的肌肤衬得苍白而光洁,好像海边一枚遗珍贝壳。
全然不似几个钟头之前,那樱桃似的绯红一片,一直染到脖颈锁骨,连眼角滑出的泪似乎都染了红
一开始她还雄心勃勃,觉得他双手被铐着就能为所欲为。筹谋了半天,还没来得及作威作福,就引火烧身,最后把自己给赔进去。
都那样了,还倔强硬撑着,眼睛睁得大大,咬着嘴唇不肯出声。
他直到那时才知道,那样好强的姑娘,打不倒、捶不碎,遇事从来留着三分清醒,老成得不符她年龄的女孩子,原来她也会失去理智胡言乱语啊。
也会突如其来地哭呢。
也会在山穷水尽之际,很没面子地出声求饶啊。
声音还那么好听。
苏敏官悄悄勾唇,给她拉上两寸被子,盖上那伶仃的瘦肩膀。
她确实需要养一养。两个月的圈禁,两个月清汤寡水的饮食,她身上完全没了肉,野心和实力根本不对等。他虽然枷锁在身,但在那种场合下,其实也没太大区别。
总之,苏敏官颇觉胜之不武,良心很难得地痛了一下。
当然他自己也未必是发挥得尽善尽美。但一觉醒来,他脑海里只剩她那双热烈的眸子。至于那些不太完美的细节,出过的丑作为男人,当然就自动过滤掉了。
他从腹中生出蠢蠢欲动的热度,轻轻抚她额头发际,把那乱蓬蓬的碎发捋直,抿到一个方向。然后,爱不够,忍不住轻啄她额头。没醒。
他手臂有点麻。双手并用,悄悄从她颈下抽离。她在软绵绵的枕头上弹了两下,唔唔两声,还是没醒。
果然是累惨了。
苏敏官无声起身,打算给萎靡的壁炉添点柴。
还没下床就发现,他没衣服穿
全被她剪了
他悲愤地钻回被子里。适才那点怜惜之情飞到九霄云外,就想把这可恨的小混蛋再教训两个钟头。
枕头里,宁静的睡颜依旧,那淡红的唇角却忽然抽了一下。
她在笑
数秒后,林玉婵忍不住,闭着眼睛乐出声。
“别急,我也没有干净衣服回头叫人去买嘻嘻嘻,不过现在大家都还睡着,你且忍忍,嘻嘻嘻”
苏敏官板着脸,覆到她上面,一字一字提醒“我没钱。”
“我有哎,养男人真费钱啊”
他简直气哭。这姑娘去北京转了一圈,别的没学好,真当自己是太后了
他双手往下探,暧昧地摩挲她那滑溜溜的肌肤。手铐早焐热了,不冰她。
被她推开,第二下推不动,才知自己惹毛了太岁。她蓦地睁开眼,湿漉漉水汪汪地看他,不好意思出声,只装委屈。
苏敏官含住她的唇。
“阿妹,”他柔情似水,很蛊惑地说,“昨晚你不是还想让我这样”
她耳根热起来。昨晚她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她怕了好不好啊
逃命似的往旁边滚,“我说说而已”
“痛,不要动。”
这是昨晚上苏敏官百试百灵的杀手锏。双手铐着,只要搂住她就难分开。她挣得厉害,他就会痛。
林玉婵心疼他,只好不乱动,顺着他来。
原本的软肋成了强项,可美得他。
今日故技重施,林玉婵头脑清醒了些,终于咂摸出不对味“你、你可以自己不要动啊”
苏敏官假装没听见。尝到她的好,怎么肯轻易放。轻轻推开她膝盖,望着她,一双黑眼珠无辜又渴望,好像被抱出糖果堆的小男孩。
“乖。我会再轻一点。”
林玉婵“”
突然她“啊”的一声叫,也不管他痛不痛了,全身迸出前所未有的力气,从羽绒枕头上弹起来,慌慌张张地掀开被子。
“完蛋”
苏敏官双眼一瞟,心头忽的一沉,看到刺眼的血。
慌忙抱住她,道歉“我不好”
她埋首在他怀里,悲声呜咽。
“提前了呜呜”
他咬嘴唇,耳根骤红,用眼刀狠狠剜她。
“你有钱。”他捏她脊背,面无表情地提醒,“赔得起。”
林玉婵一骨碌滚下床,扶住床柱,忍不住轻轻“嘶”一声。
然后一瘸一拐,跑去浴室收拾自己。
太丢脸了
怎么赶上这种事儿的时候每次他都在简直像是算好了日子精准空降
不过好在逃过一劫,什么“昨天想这样”、“昨天想那样”,让他自己想去吧。
她把自己洗干净,对镜一照,又气得三魂出窍。
“苏敏官,”她揉着肌肤上一片片毫无章法的红痕,隔空质问,“你是乾隆吗”
这人比她想得还可怕。铐着一双手,居然还能
真想让他永远铐着。栓根绳,想带到哪带到哪。
她裹了被子,摇铃叫小厮,隔门吩咐一大串。
洋人的酒店就是服务一流。大概接待多了这种身份成迷、荒淫无道的贵客,小厮说一句答应一句,半个字不多问。
先让人换了床具,然后问少爷太太早点吃什么。林玉婵试探说一句“狗不理包子”,过了半个钟头,居然真给买来了,白花花、热腾腾、鲜香不腻的大包子,“狗不理”高师傅本人亲手蒸出,是近来享誉津门的“天津三绝”之一。
等天亮了,又有人从市场回来,按林玉婵描述的身材,里里外外置办了几身男女成衣,连同鞋帽,一齐送进房间。
林玉婵穿好新衣。此时又有人敲门,送来一大罐黄烟,以及一盒洋火柴。托盘上还额外了大烟膏,大概以为这房里住了烟鬼。
林玉婵把大烟膏退掉,黄烟留下。苏敏官赤着上身,将双手放在英式樱桃木写字台上,手肘下垫了林玉婵的旧衣。林玉婵按他指点,用湿布包住他的手腕。一小撮黄烟放在手铐的金属连接处,用火柴点燃了,再用纸卷成小吹管,慢慢的吹。
这是洪门昆仲用无数经验教训换来的古老智慧。百试百灵,只是花时间。
而且吹的人比较辛苦,鼓着腮帮子,气息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还要掌握方向。不能让烟灭掉,也不能烧了手。那摇头晃脑、认真而投入的劲头,活像科场里舞文弄墨的八股专家。
两个人静静并排坐,轮流吹烟,不时抬头,嘲笑一下对方的窘态。
然后接吻,亲掉对方唇上沾的烟味,不知不觉就十几分钟过去
“啊”
苏敏官急缩手,包手的湿布被烫出一个小黑点。
林玉婵哈哈大笑。
苏敏官忍不住跟着她笑,欠身吻她颤动的脸蛋。
他一颗七巧玲珑心,在外人看来晶莹剔透,角落里却也蒙着灰,附着许多难以消解的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