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敲门“少爷太太,热水备好了。需要换水您随时摇铃叫人。”
林玉婵蓦地收声,抽着鼻子,强颜欢笑“我先去洗洗这满身骆驼味儿。”
苏敏官在津海关盘桓数日,海关职员皆以为他是赫德的贵客。大家集思广益,你一言我一语,顷刻间帮赫德做出了一个辐射多地的人脉图。
这个神秘的中国行商似乎有着天生的亲和力,即便明知对方是在绑架自己、以牟私利,赫德也不由对他产生些微共情,生出一些英雄惜英雄的微妙善意。
“你也听到了。李鸿章什么都不肯保证。漂亮话倒是说了一堆。”赫德说,“这不奇怪。参倒裕盛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从道德和情感上他都是油盐不进,我尽力了”
“不。李鸿章已经给你指了一条明路。”全程窃听对话的苏敏官立刻反驳,“可惜你没收到那个暗示。他于是没坚持。”
赫德惊讶,想了半天,才道“难道是那个铁厂不,李鸿章知道的,我不可能帮他。海关不是摇钱树,今年的财务年已经结束了,所有结余税款都已早早划分了用途主要是战争赔款和军需。倘若无端挪用,会引发一系列无法预料的后果”
苏敏官只好收拢手臂,轻而易举地压住了她的搏斗欲。双手放不开,只能用舌尖一点点安抚这个在荆棘里滚了一圈、浑身扎了刺的姑娘。
直到她终于平静下来,侧着脑袋,顺从的伏在他胸前,轻轻抽噎着,不说话。
他才低声道“总之别担心。你走出刑部之后就是自由人,没案底,名声、产业、人脉、还有那九品诰封,一概都在”
林玉婵心头飘飘忽忽的,依然觉得像在梦里。
她小声补充“案底还是会有吧纵火、城内鸣枪、劫持朝廷命官除非宝良不报案。”
苏敏官轻轻吻她额头,说“宝良不会报案的。”
他的声音带着寒气,好像一枚冰刀,在她心里刮了一下。
不等她问,他马上又说“对了,我五日前从上海出发,你的经理们已经开始年底盘账。没有你监督,做得也还算勉强合格。”
林玉婵笑一笑。苏敏官眼里的“勉强合格”,套入博雅标准,已经属于非常优秀,应该发奖金。
她亲他脸颊,很听话的不多问。感到他手指一下下捋着自己耳根,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放松,突然感到疲惫万分。
壁炉边有落地镜。苏敏的余光所及,看到一个不修边幅的穷光蛋,全身上下只剩一条撕破了的夹裤,身上算不得干净,点缀着伤疤和汗和泥,双手被漆黑的手铐锁在一起,比天津卫码头上的卖身苦力还落魄三分。
他深吸口气,低声说“苏敏官,祖籍广东梅州,道光廿二年壬寅年生,八字都给你写过。算命的说我利官近贵,衣禄丰盈,但应该是算错了。我现在一文不名,还负债但我实在不愿看到你被人这么算计第二次。我这一个月反复想过了,就算是为了功利着想,你有个丈夫,别人起码还能顾忌一下我以前也想过这一点,但不是,不对,我是真的想做你丈夫,昭告天地宗亲,正式的那种”
静静的不知过了多久辰光。又是一阵飘忽的失重感。驼队终于停了下来。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暗淡。
苏敏官也不觉睡熟,倚在几包药材上闭目安歇。听到近在咫尺的陌生人声,他立刻睁眼,又摇摇林玉婵的身子。
听那骆驼把式跟别人的对话,驼队已经来到通州城,此时正在城外休整。驼伕正一个个卸下骆驼身上的重担,让它们好好歇一夜。
苏敏官微微冷笑,着看他。
赫德莫名心头一颤,才想起来,自己面前的中国人不是什么华夷友好榜样,只是个不择手段的绑架犯。这几天的友好相处,并没有让他放松手里的枪。
赫德昂然道“信不信由你。如果要挤出二十万两富余银子,至少要等到明年年中而且就算海关有这个钱,我也不会拿它来填补到自己的私事里去。这是我从接手粤海关开始就制定的原则。不是我不关心林小姐这么说吧,就算被陷害下狱的是我自己,我也不会动用海关款项来脱身。这是我的底线,抱歉,你现在可以开枪了。”
他举起手,眉骨压得低低,威严的面色下,残余着理想主义者的风发意气。
出乎意料,绑架犯并没有大发雷霆。
林玉婵大口吸一口新鲜空气,摸摸那载了他俩一路的功臣骆驼脑袋。它刚刚吃完草料,精神抖擞地张着大眼,好奇地跟她对视。
苏敏官迅速扒拉下骆驼身上的杂七杂八,只留缰绳和毡布。骆驼背上的毛被压了一天,蔫蔫地朝一边歪着,还挺通顺,好像用梳子拢过。
说话间,被他一把捞上骆驼背,放在双峰之间,右手抓起一条软鞭。
孤儿院闹时疫、民众打砸、酿成危机起因是天灾,不是人为。她决心进京也不是被谁撺掇的。如果有人整她,不会是在这一步。
然后,靠冯一侃帮忙,为文祥夫人解决家事,进而拜访到文祥这一步也很正常,全是她自己主观能动,随机应变采取的行动。没有旁人干涉。
赠送文祥的洋货被太后看到,太后对赠礼之人感兴趣,提出接见从这一步起,事态脱离她的掌控。
就说那个洋务代表恭亲王奕,一生也有几起几落,并非始终坐在那领头羊的位置上。
一开始慈禧的态度很正常,逗她捧她,籍此表示自己对洋务事业的开放心态。
她回忆当时在圆明园,自己一次次超常发挥,还因着同为禧借题发挥,谈到了女子掌家的敏感话题
“不。你也说了,那是情急之下的一个脱身之策。现在自然不需要再提。况且我送出纸条的时候其实也犹豫,怕辜负你信任,怕你误解。其实也没指望你真能照做。冯师傅回话说,他在上海跟你错过时,我其实没有太失望。也许老天是在敲打我,我自己的祸事,终究还是得靠我自己解决。”
西洋机器早晚越来越普及。她也许是第一个摘桃子的,但她不会是唯一的一个。
远处钟声敲响十一点。毛顺娘到了午休时间。她伸手招呼另一个师傅顶替,自己解开头巾,洗了手,笑嘻嘻地出来。
看到一堆人围观,她又吓得进回去。还是不习惯在公众面前露脸。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哗,轮班倒,不用停工像洋人纱厂一样”
机器不吃饭,相当于一个无限劳力。频繁开关还费燃料呢。。
有人试探着问“喂,老板娘,你们这制茶叶的机器,是从洋人手里买的洋人也肯卖”
他的官印、护照、支票簿,全都被这人客气地收走。赫德十分确信,如果现在苏敏官把他丢进海里,成为一具无名浮尸,再过十年领事馆都查不到他的身份。
每个人都有软肋。赫德不怕死,但他害怕壮志未酬,害怕默默无闻地消失,害怕那些辛苦打下的地基宏图,被无知的庸人一把毁掉。
大清官场效率如此。案情进展太快不行,须得日拱一卒,慢慢的来,才显得刑部有事干。有两次,来询问的官差色迷迷地盯着她看,还想动手动脚。被官媒人使个眼色制止了。
“没错,裕盛跟我不对付。我手里也有他的把柄。”李鸿章慢慢吸着水烟,说,“但那时我人微言轻,当时没计较,现在呢,得饶人处且饶人,也就算了。就算现在参他又能怎样,太后过生日,大喜的日子,你给她老人家找不痛快”
“清者自清。任何人在时局中都有他自己的位置。”李鸿章反正没被直接牵连进来,丝毫不觉危机,反而耐心给洋鬼子上课,“有些位置终究会是我们的。急不得。燥不得。你看到这盆景里的水没有它自上而下,缓缓流淌,顺应自然规律。你不能强求它逆水而上,这样会打乱很多事”
知道赫德性子急,李鸿章故意说话慢条斯理,果然,洋人脸上的耐性慢慢变薄变淡,明显欲言又止。
李鸿章收回信,开始说闲话“说到这个洋炮局,鹭宾可曾去过没去过也无妨,小得很。我去考察过,厂里用的都是中国式的泥炉、磨、锉、旋等手工具,工匠也都是乡野村夫,只能照猫画虎,造一些最简单的土炮弹。清臣毕竟是军医出身,造军需还是外行不过我也更是外行,哈哈,不懂”
“科尔先生的旗记铁厂我去过,设备齐全,确实值这个价。”赫德忍不住说,“李大人,你的预算是多少”
李鸿章笑而不语,把赫德看得心里发燥,半天,他才说“我哪有什么预算。我的预算都拿去给太后准备生日贺礼了。话说鹭宾,你不妨也准备着点儿,回头我帮你一并送上去,也让两宫太后看看你的忠心。”
赫德赶紧应了“谢李大人提点。”
“我不明白,苏先生,为什么你不肯自己求见李鸿章,他又不是不见白丁非要装我的随从,万一让他发现了我怎么解释你又不是通缉犯,那么怕羞”
除了接受闻讯,其余的时间也不能闲着。看守的婆子想让她做女工,结果发现她手笨,别人做三件她做一件;想让她洗衣服,又嫌她身量弱,最后找出几个大筐,丢给她。
苏敏官一身利落短衫,已经在一整日的搏斗和逃亡中扯得不成样子,里里外外都是泥尘,细碎的破口一大堆。也就是开房时天光漆黑,不然那门童肯定以“衣冠不整”,不让他进。
第一颗扣松开,他喉头不自然地滑动一下。带着香气的水滴落在他胸前,濡湿了一小片衣料。
“阿妹。不用。”
声音带着点恳求。
林玉婵从浴缸里撑出两寸身子,解他第二颗扣子。
一边很正经地说“我会分期还款。往后博雅利润中属于我的部分,我会定期存进银行里义兴的户头”
苏敏官耳根微微一红,看着雾气里那一双纤长翕动的睫毛,忍俊不禁,轻声告诉她“销了。”
她话音一滞,解第三颗扣子。
“我会慢慢还现银。”她坚持,“十万两白银,也就是大洋行一年的利润。现在看起来很多,等博雅慢慢做大,也不是不可能挣出来。你不许小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