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悬着一轮月,月光破开乌云,照亮海河泥滩上的西式古典洋楼,照进维多利亚式四柱床的帷幔里。
苏敏官无声起身,打算给萎靡的壁炉添点柴。
还没下床就发现,他没衣服穿
全被她剪了
赫德大概没想到在天津还能见到她,微微一惊,举帽致意,跟她握手。
“很高兴看到你重获自由,林小姐。”他礼貌地微笑,“只是耽搁了一个月的公事而已。帮助一位无辜的女士,完全值得。”
耽搁一个月公事也够他受。计划全打乱,安排好的社交联谊都取消,放了多少人脉的鸽子,平白支出多少冗余成本,更别提现在海河结冰,船都走不动。
不过,冤有头债有主,那枪也不是林小姐顶在他脑袋上的。赫德丝毫不提他被绑架劫船的糗事,答得十分高风亮节。
“归根究底,还是银子的效力最大”
他含笑,瞥一眼她身后不远处。就不跟绑匪打招呼了。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叫巡捕。
“林小姐,我也祝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日进斗金,凡事都能花钱摆平。”
苏敏官在后面叫她“林姑娘,这里马车多,咱们别堵路。”
林玉婵犹豫再三,快速小声问“他以后不会再被罚款了吧”
十万两银子只是买铁厂的数目。林玉婵十分确信,从楚老板时代就罄竹难书的各种恶行,光偷税漏税走私人货,按照那严苛的大清律法,真要清算起来,可不止十万。
赫德沉默片时,忽然朝她一笑,冰面反射着日光,在他眼中映出一瞬间的彩色华光。
“托你的福,因着促成铁厂过户一事,让我在朝廷眼里印象不错。”他轻快地说,“过年以后,海关总税务署从上海迁到北京。我近日一直在忙活搬家。”
一阵寒风吹过,林玉婵头脑一冰,惊愕地点点头。
他一颗七巧玲珑心,在外人看来晶莹剔透,角落里却也蒙着灰,附着许多难以消解的块垒。
直到那一刻,她的笑声如同细细的触须,探遍他的角角落落,拂去积年的尘。
他此时才真正相信,这个无名无分的洞房花烛并未折损她分毫。她依旧那么光彩照人,没有后悔,没有落寞,没有好像失去什么的哀怨。
以前义兴也有这种情况,但通行做法是,先把人请到休息间,等船开,船长或大副亲自来赔礼道歉,跟几位商量一下,送点小礼物,或是许诺下次乘船打折,看谁愿意挪个尊步,暂时委屈几个钟头。如果到了下一站有舱位空出来,立刻派船工把人请回去。
他于是把肚里的一串腹稿,什么我会负责,赌咒发誓,变心遭雷劈,都咽了回去,轻声提议“换个纸卷。”
“你打算怎么办”林玉婵一边卷纸筒,忽然轻声问,“回去以后”
他环顾繁忙的码头港口,再看看身周这些性格各的异、跟他颇有渊源的熟人,严肃的脸上微露笑容,很是不舍。
“林小姐”
忽然一声喜悦的喊声。维克多风尘仆仆,朝她张开双臂,悄声笑道“我现在是大清国的功臣啦。”
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顺利签订。维克多列文作为中方顾问,圆满完成任务,载誉归来。
林玉婵微微一笑,朝他招手。
这个新签的条约,在茶馆里也听人议论了几句。大清签的丧权辱国条约多如牛毛,这一条虽然也很“丧”,但林玉婵用心回忆,似乎并没有比平行历史中的条约更离谱。维克多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胆子不够,总之听进了林玉婵的警告,并没有从中搞小动作。
大清国力如此,也不能奢求太多,别把整个西北都割出去就谢天谢地。
作为回报,维克多被聘为总理衙门长期顾问,也跟着赫德一同徙驻北京。他容光焕发,穿一身的貂,身边多了一群神气活现的随从。
“以后咱们可就分居两地了。”维克多十分不舍,装腔作势地抽抽噎噎,“林小姐,我会想念你的”
“我也会。”林玉婵真心实意地说,“尤其是在用蒸汽机制茶的时候。”
车夫和随从在催着各位洋老爷上车。林玉婵忽略维克多的熊抱是请求,还是按惯,跟他握手。
然后笑盈盈问赫德“bise”
这是何等幼稚的损人伎俩,赫德没理她,跟她握了手。他可不想再被人拿枪指一次脑袋。
赫德招手,叫过一个随从,取来个长长扁扁的盒子。
“这样东西,你也见过。我既然迁到北京,就不太适合展示在我的办公室了。林小姐,就当是临别赠礼吧。”
林玉婵打开盒子,看到一枚贵重的折扇。那上面墨汁淋漓,写着七个字
“师夷长技以制夷”。
这是当年筹办同文馆之时,文祥赠给赫德的。扇子上的口号在现在看来已经有些过时。大清朝廷上下已经摒弃了不切实际的“制夷”愿望,改为跟列强通力合作,试图“师夷长技以自强”。
“你在我这里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赫德半开玩笑,告诫她,“我允许你将它们选择性地用在我的同胞身上。不过,不许违法哦。”
林玉婵收起扇子,抿嘴一笑。
她当然应该隆重道谢,但是心底一丝好胜的幼苗,还是倔强地伸展出了枝叶。
俗话说买定离手。她从海关学到的东西不少,以后怎么用,他就管不着啦。
“对了,”林玉婵忽然扬头,兴致勃勃地说,“既然你要回英国休假,我可不可以”
“十盎司以内,拜托。求我带手信的名单已经写够一个笔记本了。”
看来这世上不止她一个厚脸皮。她试探问“有个人,现在应该居住在伦敦,如果他有著作”
骑着骆驼太拉风。苏敏官叫停了骆驼,跳下来,又把林玉婵接了下来,拍拍那骆驼脑袋。
骆驼识路,自觉向后转,扬着小船一般的蹄子撒欢奔走。
林玉婵还没站稳腿脚,蓦地有人赶到身边,粗声说话“喂,老大,怎么去了一天才回来喏,你的枪。”
天津就这么一家涉外旅馆,不仅是洋人开会办公之所,许多官员下榻、华洋磋商、乃至条约签订,都选在此处。小厮侍从都训练得口风严谨,深谙西式服务精神,不该问的一概不问,倒是个藏身跑路的最佳去处。
她话音一滞,解第三颗扣子。
“我会慢慢还现银。”她坚持,“十万两白银,也就是大洋行一年的利润。现在看起来很多,等博雅慢慢做大,也不是不可能挣出来。你不许小瞧我。”
倒不是她有多想欠这个债。但总得把话说清楚,让他知道,她只是单纯的想对他好,不是因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烧个手铐,花了一整日工夫。再要一顿饭,不觉就天黑。
倒也不着急回上海。在古代出行得看老天爷眼色。眼下海河结冰,洋人轮船迟迟不来靠岸。至于走陆路,因沿途有战乱,带着个女眷,更是想都不要想。
她只负责到点吃夜宵,好好养身子。
“科尔先生的旗记铁厂我去过,设备齐全,确实值这个价。”赫德忍不住说,“李大人,你的预算是多少”
李鸿章笑而不语,把赫德看得心里发燥,半天,他才说“我哪有什么预算。我的预算都拿去给太后准备生日贺礼了。话说鹭宾,你不妨也准备着点儿,回头我帮你一并送上去,也让两宫太后看看你的忠心。”
赫德赶紧应了“谢李大人提点。”
“我不明白,苏先生,为什么你不肯自己求见李鸿章,他又不是不见白丁非要装我的随从,万一让他发现了我怎么解释你又不是通缉犯,那么怕羞”
除了接受闻讯,其余的时间也不能闲着。看守的婆子想让她做女工,结果发现她手笨,别人做三件她做一件;想让她洗衣服,又嫌她身量弱,最后找出几个大筐,丢给她。
苏敏官一身利落短衫,已经在一整日的搏斗和逃亡中扯得不成样子,里里外外都是泥尘,细碎的破口一大堆。也就是开房时天光漆黑,不然那门童肯定以“衣冠不整”,不让他进。
第一颗扣松开,他喉头不自然地滑动一下。带着香气的水滴落在他胸前,濡湿了一小片衣料。
“阿妹。不用。”
声音带着点恳求。
林玉婵从浴缸里撑出两寸身子,解他第二颗扣子。
一边很正经地说“我会分期还款。往后博雅利润中属于我的部分,我会定期存进银行里义兴的户头”
苏敏官耳根微微一红,看着雾气里那一双纤长翕动的睫毛,忍俊不禁,轻声告诉她“销了。”
她话音一滞,解第三颗扣子。
“我会慢慢还现银。”她坚持,“十万两白银,也就是大洋行一年的利润。现在看起来很多,等博雅慢慢做大,也不是不可能挣出来。你不许小瞧我。”
倒不是她有多想欠这个债。但总得把话说清楚,让他知道,她只是单纯的想对他好,不是因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好容易托人买到的缝了假辫子的帽子,中年秃顶人士专用,式样就没得挑了。关键是照着北方旗人的头型来的,苏敏官往头上一扣,帽檐直接过眉毛。
林玉婵笑岔气“我给你缝紧点。”
她忽然又忍不住懊恼“我在北京马聚源,给你买了顶专门的圆脑袋帽子。”
可惜跟其他行李一起烧了。好可惜啊。
她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对了,还有”
她几乎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