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不明白, 在上海时还人模狗样,一副新派作风,好像挺尊重女性的一个后生, 怎么回了京就原形毕露,躺进他祖宗堆出的三座大山里不出来了
如果他真是“因爱生恨”,用权势给她点颜色看看, 她也认了;可听他口气, 是准备让她吃点苦, 他过来安慰帮忙,送点被子衣裳, 再使钱通关节, 把她捞出来,就能“患难见真情”似的
只是被他爹坑了, 玩过火了, 让他意识到林姑娘真的犯了大事,轻易捞不出,他才懊悔说漏嘴,让林玉婵逼问出这坑原来是他给她挖的。
否则,他“不畏强权”、“冲破家庭阻碍”前来探监, 她可能还真会有点感动。
在现代其实也有不少脑子缺根弦的男生, 为了追姑娘, 安排自己好哥们扮流氓,自己在关键时刻“英雄救美”,以期获取姑娘芳心。
在从古到今的戏文小说里,也喜欢描绘高高在上的“女神”不知珍惜,只有当跌落凡尘、一无所有之际,才会幡然悔悟, 投入备胎的怀抱。
也有不少现代写手写yy小说,男主看上女主,处心积虑给她使绊儿,制造两人在困境中相处的机会,文笔好的还能写出甜味儿来。
可是在现代碰上这种男生,顶多是给姑娘找不痛快;读到这种小说,点叉也就完事。
碰上个自以为拿了男主剧本的古代霸总,那是要命啊
剧情套到自己身上才发现,真碰上了,只能是分分钟想骂人。
宝良还在唠叨什么,林玉婵一概没听进去。几个婆子见她不疯了,总算放开她。
她忽然抬头,正色道
“好了,既然你已经坦白,是想让我吃点苦头才配合你爹做局那么就请到刑部去给我做个证,让他们结案,我就不怪你。”
说得客气。林玉婵恨不得手里有杆枪,直接顶着他脑壳去刑部。
宝良两只手护着脸,免再挨打,义正言辞地反驳“你错了我没有想让你吃这么大苦是太后天威不可测,不能赖在我身上把你关在这儿我也很心疼的呀”
“好,你不是故意的,那你去刑部说明情况啊”
宝良犹豫“那样岂不是又把我阿玛给卖了我要是背上不孝之名,这辈子就毁了林姑娘行行好,你也考虑考虑别人”
他似乎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份,微微扬头,四周环顾。
几个官媒人婆子立刻会意,就当自己聋,徐徐散开去院子里晒太阳。
“林姑娘,我倒有一计可以助你脱身。不是我趁人之危。但眼下你孑然一身,是最容易被替罪的靶子。如果我们嗯,如果我们成了一家人,那个”
林玉婵揉揉红肿的指节。撒气撒够了,现在她想笑。
“哦,这儿等着我呐。”
宝良压下委屈,心平气和地跟她说“事已至此,你怎么闹、怎么后悔也没用。咱们得一起使劲,先把眼前的难题解决了再说。你们海派商人做生意,不都讲究向前看吗”
其实宝良的建议很理智。林玉婵作为一个没有家族的女性,就像一份无主的“私产”,虽然能相对自由地蹦跶,不至于被人沉塘关禁闭,但同时也没有受庇护的资格。
而已婚妇女的人身权利都属于夫家,如果她犯错,任何人哪怕是太后皇上要处置的时候,也得顾忌夫家的面子,不能越俎代庖地替别人决定“私产”如何处置。
而宝良作为一品大员、三朝老臣家里的公子哥儿,面子很大。
只要不是谋逆造反这种动摇国体的重罪,一般责令“家法惩罚”一下完事。
宝良满怀希望地看着她“你嫁给我,我绝不会亏待你”
林玉婵指指门外,尽可能礼貌地说“滚。”
在降落大清之初,林玉婵对生活的标准十分低,只要能苟活就行。就算走投无路只能去齐府做通房,捏捏鼻子也得忍;
可是她已经奋斗了这么久,眼看铺子开得红火,商会人气渐旺,朋友越交越多,更要紧的是,苏敏官还在等她回去呢
好像一棵沙漠里蓬勃挣扎的树,好容易生出了枝丫嫩叶,有人却非要砍掉,嫁接上芍药牡丹
她宁可回乱坟堆。
宝良着急“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是为你好呢我是有错,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呀事已至此,你再生气再打我也没用,眼下只有这条路可以走,我知道你心气儿高,可是感情可以以后再培养,先把这一关过了再说”
“好行夹唔送,滚。”
宝良终于傲气上来,委屈道“你那么清高,那你别用我给你的这些被子衣服啊”
“为什么不用。”林玉婵坦然坐上新换的床褥,“这是你给我的赔礼,而且尚未赔够你欠我的百分之一。你慢慢赔吧什么时候良心痛了,直接去找刑部,一笔赔完省得惦记”
宝良气得手打颤,有心叫人把这些新家什都收走,看着姑娘憔悴的模样又不落忍,转念一想,那样跟强抢民女的纨绔有什么区别。
想摸怀表看时间,才想起来西洋怀表已经被阿玛没收了。宝良更焦躁,生怕回家晚了。
他冒着挨罚挨骂的风险来帮她出谋划策,反而挨一顿打,他可委屈了
“那你就在这儿苦着吧”他赌气道,“要是太后想起来过问还好,至少一次给个痛快;太后想不起来,拖你三年五载也是常事。这里有多乱你也看到了,我也没法保你三年五载”
也懒得再说,狠下心,甩袖子就走。
林玉婵面无表情送他到门口,打算趁机看看院子外面什么样。
大门闪出一条缝。她失望。
似乎不是大街,而是个更大的衙门后身有个马厩
大门拍在她脸上。官媒人恶声恶气地嘲笑“想跑啊以为我们干什么吃的”
林玉婵冷笑着转身。
放在几年前,刚来大清那会儿,她光脚不怕穿鞋,动不动就想着“大不了被老天收回去”,冒险的时候从无后顾之忧。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且不说此处是刑部深处,逃走的技术难度有多大;就算她武德点满,能飞檐走壁的逃出去,她是太后点名的“钦犯”,比苏敏官这种逃匿会匪,罪行更恶劣苏敏官只是在区区边陲之地的广州指挥了几场暴动,最多惊动广州巡抚。后来苏敏官神秘失踪,死活不明,地方官也就不了了之,不会费心上报,影响自己的政绩。
而她要是逃走,还是从吏治森严的京城中心悍然逃走,那是直接扇太后的脸,不把她做成片皮烤鸭不足以祭我大清体面。
就算她成功逃进深山老林躲了一辈子,她名下的资产、跟她沾亲带故的人、还有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孤儿院全得被她拉下水。
她还答应容闳,要把博雅精制茶红红火火的卖到全世界呢。
这人呢,来到世上的时候孤零零、光溜溜,不知生活可贵;可在这浊世里扎根久了,总会有牵挂,有割舍不下的东西。
一时间,极端失望的情绪翻涌,像一股泥石流,砸得她胸口痛。
此后三天,一潭死水。
平心而论,生活条件比刚进来时提高不少。每天两顿饭,尽管清汤寡水,但起码不馊不臭。还能讨到皂角洗衣服,还能到院子里散步。每天就是糊几十个灯笼,不算累。
不用说,得谢谢文祥和宝良,用银子保了她最后一点体面。其中明显宝良花钱更多些。那些看守的婆子两头收好处,估计乐坏了。
但是,宝少爷那自我感动的热情,能持续多久呢
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枯萎的气息,好像兵祸袭来之时,被逃难之人留在地里的庄稼。已经腐烂了一轮又一轮,被疯长的杂草淹没了轮廓。
林玉婵心安理得地享受优待牢房,每天听着天上的鸽哨声、墙外的路人声、还有规律响起的小贩叫卖声,打起精神蹦蹦跳跳,保持体力。
为了那几百孩子,一腔热血上京请愿,结果遭小人暗算,把自己赔进去,老天爷真特么恶趣味。
她想,自己这罪,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裕盛和宝良都不能指望他们良心发现,她得设法向外传递消息,动用一切人脉来捞自己。
临行之前她已经安排好了博雅的工作,大伙不至于因为老板失踪就乱成一团想想博雅公司也真是命运多舛。“老板失踪”这事儿也不是头一回遇见,应该很有应对经验。
问题时,上次容闳被捕,林玉婵作为目击者,当场就设法理清了案情,立刻就能对症下药地想办法。
这次朋友们不会以为她玩得乐不思蜀了吧
得尽快递信出去。
可是牢房里家徒四壁,连支笔都没有。总算明白为什么电视剧里那些被冤枉的人物,为何动不动就撕衣服写血书了没有纸笔呀
可就算她写张血书,谁给她递呢
应宝良的要求,婆子给林玉婵换了个房间,离其他女犯远了些,宽敞,不过窗户是木条封死的,只能伸出去个手。
院子有前后门两扇,均年久失修,开关的时候吱呀巨响。
胡同对面一家四合院,大概是某个贵人的府,这日请人进府唱戏,唱的是最近流行的三郎还家,咿咿呀呀唱了一下午。
“纵然是你的父官高爵显,今日里也难逃法令森严。谁叫你乌鸦想把凤巢占谁叫他强夺人妻违律典”
依旧是凄楚婉约的调子。看守婆子们搬了板凳,聚精会神,还把临胡同的后门打开一扇,方便听得更清楚。
林玉婵听得耳朵发燥,无聊地躲在屋里。
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喝骂。
“去去去,滚开,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