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来岁的旗人小女孩,每天傍晚都挎个篮子来兜售针线纸剪,又每天被婆子们赶走。
眼下八旗人口膨胀,又不事生产,一个人领饷养活一大家子,举家没落的不算少数。几百年前跟着努尔哈赤打天下的功臣,经过十几代的优胜劣汰,有些还保着体面,有些却已和乞丐无异。
卖针线的女孩显然属于贫民阶层,光着硬硬的脚板,不合身的棉服上补丁摞补丁,头发脸蛋却还算干净,看得出来用心洗过。
女孩每天卖针线补贴家用,挨骂大约是家常便饭,也不沮丧,哼着小调,低头沿墙根离开。
林玉婵已经注意这个女孩好几天了。今日听她又哼歌离开,三两步起身追上。
她飞快跑到院门,远远招呼“喂,丫头我买线”
几个婆子刚要来拉她,见她没有要跑的架势,也就不管。
只是说“我们这里有针线,你要补什么”
林玉婵“我就要她篮子里那个颜色的。”
卖针线的女孩连忙跑回来。林玉婵笑眯眯让她坐在门槛,摸一块碎银子。
婆子赶紧说“哎唷,哪用得着这么多我去给你换钱。”
碎银是宝良给的,让她随便买点日用品。看守婆子不好说什么,只是暗地忌恨,自己都好几个月没摸到银子了,公子哥一给就是一大把,好像身上没铜钱似的
这么多受苦的犯妇,哪个出身不比她高。就她金贵
婆子啐一口,起身去换钱。
林玉婵趁机在篮子里扒拉线团。
一边轻声闲聊“方才唱的什么歌我听你每天都唱。”
针线女孩怕生,又或许答不出来,愣愣地看着她。
林玉婵瞥一眼远去的老太太,揽过女孩,在她耳边轻轻哼。
“jge bes, jge bes, jge a the ay”
针线女孩愣了愣,皴裂的嘴角扯开惊喜的笑容,轻轻点头,接着唱了下去。
但歌词难辨,听起来像是很不规整的英文。
林玉婵轻声问“你是贝满女塾的学生这歌是贝满夫人教你们的”
贝满夫人是美国传教士的遗孀,所办女塾里招收的大多是穷人家和乞丐女孩。前几日林玉婵去拜访时,贝满夫人就带着女孩子们在唱歌。
这针线女孩多半和贝满有渊源,否则,同治年间的大清帝都,有几个小孩能脱口而出铃儿响叮当的曲调
林玉婵温柔地问“会写自己名字吗”
针线女孩摇摇头。习字读书比唱歌难多了,她还没入门。
“叫什么我给你写一个。”
女孩小声“二妞。姓索。”
林玉婵从她篮子里找出一块裁缝用的画粉笔,摸出一张糊灯笼的薄纸,开始飞速写字。
“有英文名字吗”
“玛利亚。”
婆子拎着几串钱回来,明显缺斤短两,把刚才那碎银子贪污了至少三分之一。
林玉婵也不介意,拿了钱,数出十文,从容用那灯笼纸包好,塞进索二妞那厚实的棉衣怀里。
“拿去给贝满夫人,让她看看我写得对不对。”林玉婵嘱咐,“一定要给她哦”
索二妞有点困惑。她不会写字,但自己名字的形状还多少认得一点。这小姐姐刚才写的那一堆,可一点也不像啊
但她羞怯,又不敢问,只能用力点头,收好铜板,抱着篮子一溜烟跑了。
当晚,林玉婵心头郁结稍散,睡了个好觉。
可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没有任何突发情况。
也许索二妞忘了也许贝满夫人没当回事也许粉笔字迹被蹭掉了
林玉婵忍住满心满脑的烦躁,做出个接受命运的态度,每天乖巧度日,还跟婆子们聊天。
第三天倒是有人上门。宝良做贼似的,看看胡同两端,然后一溜烟闪身进来。
看守的婆子识趣地离开。一个小厮守在门外把风。
“总算有机会出家门。”他搓着手,兴奋地说,“林姑娘,最近没人为难你吧”
说着,一包果脯“杂拌儿”放在小几上。这是京里少女们最着迷的甜口儿零食,家境一般的旗人,逢年过节才能置备一小包。要是额外被长辈给了那么一颗,非得半夜蒙在被子里偷偷吃不可。
宝良料想,林姑娘小康生活过惯了,这几日粗茶淡饭,骤然见到果脯,肯定弥足珍贵。
林玉婵微微冷笑。冒着被老爹胖揍的风险,排除万难溜出来见心上人,可把他感动坏了。
宝良向她通报“下个月太后过生日,我阿玛在操心采购贺礼之事,因此你的案子暂时放下了些。你在这里闷坏了吧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对了,这里是小令三首,请姑娘品鉴。”
以前林姑娘不爱搭理他,他想搭个讪都时间紧迫,想去博雅公司一亲芳泽,每次都被客气赶出来。
如今姑娘被困在一方小院里,他什么时候来,她都乖乖地等在那里,让宝良欣喜若狂,有一种救赎的满足感。
他终于有机会表现自己,于是开始写情诗,全方位展示自己的寒窗苦读之功。
林玉婵捏着一沓格律规整、意象优美的古体诗,哭笑不得。
她头一次觉得常保罗真是绝世好男人
好想他回去就给他加薪
如果能回去的话。
“林姑娘,你要抓紧时间。”宝良忽然幽幽道,“下个月是太后三十整寿,会操办得很热闹,太后欢心之际,如果顺利的话,可以向她求个特赦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可就不知道猴年马月啦”
“宝少爷,”林玉婵心平气地说,“我又想了想,其实你不用让你阿玛承认他陷害我。他只要跟太后阐明,那张纸条拿错了,是从当时跟我同宿的外国修女铺上找到的,信件内容是教会和洋行的普通交流,一切是误会想必也能说得过去。彼时太后正值过寿,心态宽和,顶多骂他两句老花眼,让他跟文大人道个歉,不会真治他的罪”
宝良这次没挨打,神色放松许多,耐心听她说完,嘴角勾起傲慢的笑容。
“林姑娘,你计划得挺好啊。”
那意思很明显。天下没有白得的好事。想翻案,除非嫁给我。
林玉婵忽然认真说“那你就不怕,我们成婚之后,我对您来个大郎吃药”
宝良怔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她的用典,也许是这个画面太荒谬,他并没有当真,反而一惊一乍地笑道“晦气开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
林玉婵也就是过个嘴瘾而已。敢在大清朝谋杀亲夫,她还不如得罪慈禧呢。
她又问“你要多少钱”
宝良“啊”
林玉婵正色道“你给我翻案,我可以给你补偿。”
裕盛、慈禧肯定不会平白回心转意。但宝良是这桩栽赃案的突破口。她是无罪释放还是在牢里蹉跎过年,全在他一念之间。
事到如今,也只能出点血,看能不能谈拢出一个合适的价格。
谁知宝良当即炸了,比听到“大郎吃药”还愤怒。
“林姑娘,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缺那几个臭钱吗我不是早就对你说了,不是看上你的生意积蓄我把你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是为了银子吗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能来随时探望你,让你在这里住得舒舒服服,使了多少银子我从来没跟你提,因为我不是那等斤斤计较的俗人”
林玉婵心一沉,赶紧闭嘴。这是北京,不是沿海。“谈钱伤感情”。
“只要你答应嫁给我,”宝良理直气壮地说,“我拼着阿玛责怪、太后责怪,也要让他们把你放了。我阿玛虽然不喜新派女子,但他只有我一个独子,会听我话的。前提是你跟我得是一家人,否则他正眼不会瞧你”
林玉婵收起打人的冲动,平心静气,第一百次说出了自己都嫌烦的话
“可是我不中意你呀。”
宝良立刻说“那很正常呀感情不都是婚后培养的么我阿玛额娘成婚以前连面都没见过,现在不照样相敬如宾再说你现在好好儿的跟我讲话,起码不讨厌我,对吧你总要试试嘛你们博雅的人不是常说,心态要放开,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
他笑眯眯地捧出一张红纸,“瞧,婚书我都让人拟好了。林姑娘,你八字是什么,填一下就行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