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不敢碰他, 离两步立定了,小心打量苏敏官全身。
其实没有什么太大变化。除了面色有些黯淡,在窗口刺目的白日光照射下, 五官显得冷峻而硬朗, 肌肤少有血色。
但长途旅行归来, 憔悴些也正常。他穿着整齐的长衫褂子, 不像受什么重伤的模样
苏敏官莞尔。
小姑娘在为他着急。
“我就说嘛。让跌打蔡诊治就够了。”他轻声道,“阿妹,咱们走。”
话音轻柔,好像只是请她去吃个早茶。
欧文医师在后面气急败坏“绝对不行弹片太深, 中国郎中不可能弄出来要是进入腹腔脏器就连上帝也”
此时的西医不像后世医生那样穿一身白大褂,而是西装革履的打扮, 猛一看像是个洋行里做生意的。
医生喧哗半天, 这才注意到林玉婵, 将她仔细打量一番,狐疑地问
“你是家属”
林玉婵瞟一眼身边那苍白的孤魂野鬼,犹豫片刻,说“朋友。”
然后这位“朋友”十分不把自己当外人地拦住苏敏官的去路,严厉对他说“别走。今天不做手术你别想出这个门。”
不是洋医生说她都不知道,这反贼看起来衣冠楚楚, 身体里埋着弹片
苏敏官轻轻白她一眼,郁郁道“怎么跟别人联手欺负我。”
林玉婵转向欧文医师, 对他说“ether是乙`醚你们有麻醉剂”
“啊啊,麻醉。依打, 麻醉剂。”欧文医师总算想起这个词,努力捋着舌头上的结,笑容满面, “感谢科学,它控制了疼痛。”
林玉婵惊喜万分。这年代已经有麻醉术了,少受好多罪啊
但欧文医师随后说“很不巧,库存的依打没有了,下个星期才能船运到货。我方才一直在试图说服这位病患,鸦片可以替代中国几乎人人抽鸦片,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苏敏官微微冷笑,呼吸急促而浅。
“虽然效果可能逊色一些,”欧文医师咳嗽一声,“我警告你,如果你一定要等待一个礼拜,伤口会恶化得超出你的想象。”
“一个礼拜我也不等。”苏敏官从椅背上捞起薄呢斗篷,轻轻皱眉,缓慢地给自己披上,“谁知你们的依打会不会也上瘾。”
洋人输入鸦片入华,一开始也宣称“药用”;病人用了,也确实浑身舒坦。
然后发现,“停药”之后,就永远舒坦不回来了。
身为鸦片战争最前沿的受害者,广东仔苏敏官对此有严格的警惕。
为了让旧义兴里那些瘾君子戒烟,他用了什么手段,偶尔回想,自己依旧心有余悸。苏敏官做人双标,才不想自己也经历那么一次。
林玉婵却依旧倔强拦在他身前。
“麻醉剂不会上瘾。”
她顿了顿,解释,“海关的洋人都说,在他们国家已大规模应用了。”
她搜索脑海内的知识,小心放低声,又问欧文医师“其他种类的麻醉剂嗯,笑气、氯`仿”
欧文医师茫然摇头。这些发明也是刚刚问世,相关名词尚未传入中国,在上海也没有西医习惯使用。
对大清的古人来说,更是听都没听过。
“古人”冥顽不化地撂下一句“反正我不用麻醉剂。直接手术行吗”
欧文医师脸色一臭,明显当他无理取闹“我只有一个助手,按不住你。”
“不用你按。我忍得。”
欧文医师眼都不抬,“那些不想出麻醉剂费用,中途跳下手术台逃跑的病人,术前都跟我夸过这大话。”
苏敏官冷笑,转向林玉婵,轻声道“说来说去就是让我用鸦片。咱们走吧。”
见林玉婵依旧态度坚决地挡在自己眼前,他面色微微一寒。
“难道你也”
林玉婵摇摇头,下定决心,跑到欧文医师面前,说“我可以给他担保。如果他逃了,费用我照交。如果因此影响手术效果,责任他本人承担,不算你事故。”
洋医生惊讶抬起头。
林玉婵微笑“就是个免责协议嘛,你不放心,写在纸面上,签字画押。”
她转向苏敏官,问“这样行吗”
劝他抽大烟是不可能的。她不知道这个年代的鸦片镇痛到底效果如何,但苏敏官既然心意已决,她还是尊重他的选择。
按照西医的说法,等一个礼拜也太冒险,是拿性命开玩笑。
她回忆往事,当初给他用盐水清创的时候,可没腾出手按他。
那时就知道,这人意志力绝对超乎常人。
苏敏官笑容僵在脸上,咬着牙道“阿妹,你怎知我方才不是在说大话”
她轻轻一吐舌尖,笑着激一句“怕痛啊”
她就是这平白操闲心的命。哪怕今天成为他一生噩梦,他事后恨她祖宗十八代,也得让他动了手术。
苏敏官抬头,望着墙上挂的一排张牙舞爪的医疗器械,轻声说“怕。”
他反客为主地从医生办公桌上翻出印泥,在“免责协议”上按了指印。
“所以你得陪我。”
“小姐不用担心,就是个小手术,做得好,疤痕都不会留太久。”欧文医师轻松地做着准备,朝她似有似无的一笑,“你的朋友,让炮弹碎片所伤,不取出来,恐怕感染。”
林玉婵点头,环顾这以她的标准堪称简陋的手术室,忽然想起什么,命令“洗手。”
这个年代,科学界对细菌和微生物的了解还几近于零,“消毒”的概念也刚刚兴起。一些新派医生发现,术前清洁似乎有助于减少感染和死亡率,开始呼吁洗手消毒;而另一派,也是“传统西医”,认为一双肮脏的手才是外科医生荣耀的标志。他们在不同病床之间来来去去,以满手血污包浆为荣,仗着自己资历老,把“消毒派”打压得满欧洲找不到工作。
欧文医师就是找不到工作、只好远赴重洋的“消毒派”之一,闻言激动不已,一边狠狠搓手,一边愤世嫉俗地自语“连中国人都知道的道理,哼。”
苏敏官被林玉婵激得放话刮骨疗毒,进了手术室开始挂不住面子,轻声说“阿妹,转过去。”
林玉婵笑出声。怕啥呀,又不是没看过。
不过照顾到病人情绪,还是拉着椅子,乖乖转了半个身。
“怎么弄伤的”她质问,“船还在吗”
“去程很顺利。你的茶叶提前送达,无一箱损毁。”苏敏官的声音在她侧后方,安然平静,“回程出了点事。”
一阵窸窣轻响。他解下呢夹衫,挂在她身后的椅背上,接着是洋灰长褂。
褂子内有暗袋,里面飘出轻微香气。林玉婵伸手一摸,摸到自己送他的檀香小皂。
她尽量活跃气氛,笑道“还没用完呀”
听他笑一声,接着道“你知道么蒸汽轮在江里好风光,华人轮船更是罕见,许多人出来看等等。”
他话音突然中断。护士小姐推门而进,端来洁净的水和布。
苏敏官有点尴尬,对医生说“你的助手怎么是女的”
欧文医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女士怎么了,伊万斯小姐是南丁格尔小姐的学生,受过专业护理训练,比华人男医师强多了。”
边说边想,中国男人压迫本国女性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瞧不起欧洲姑娘,活该被炮弹打。
林玉婵被“南丁格尔”这个名字震撼了十秒钟,一时间想管这护士小姐要她师父的签名。
等欧文医生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才回神,小声替苏敏官澄清“他只是害羞。”
苏敏官耳尖,却听到了,立刻道“我没有。”
林玉婵笑道“好好,你没有,乖乖听小姐姐吩咐哦。人家师出名门。”
边说边慢慢回头,想看他现在的脸色。
护士姐姐都能看,还死捂着不让她瞧,也太说不过去。
不料苏敏官依旧不松口,掷地有声道“转回去”
她讪讪背过身。
医生对她笑道“最好不看。要知道,女士的神经孱弱,不能受太大刺激。没受过医学训练的姑娘,见血会晕的。”
白衣天使的三观槽点甚多,不过林玉婵不打算怼,甚至配合地笑笑,给他一个好心情。
苏敏官解开最里面一件中衣。欧文医师轻声抽口气。
“你是士兵”
淡淡的开放性伤痕,年轻的身体代谢快,愈合经年,已几乎看不见。只有在医生专业的眼睛里,才能看出当初的惨烈。
“这是不合格的铅弹,上帝保佑,正好是心脏的位置这一刀至少五年冒昧问一下,先生的职业”
“经商的。”苏敏官冷漠地回,“能快点吗”
医生不说话,放下毛巾,叮当一响,取过一柄手术刀。
林玉婵只听这几句话,心里一阵发紧,忍不住换粤语,轻声问“你那么小,广东会党就让你跟着一起造反”
“我很怕死的,一直躲后头。”苏敏官轻笑,“不然也不会活到现在”
他话音骤停。欧文医生下了第一刀。
林玉婵慢慢向后伸出一只手。被他一把紧握住。他掌心瞬间溢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