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和护士轻声交谈。
林玉婵不敢讲话。只能默默攥着他的手。随着医生的动作,他手上的力道时松时紧,腕上几道青筋分明。用力扣入她手掌,指尖泛白。他轻声喘息。
轻微的叮当声中,苏敏官突然开口。
“方才没说完。回程出了点事。”他声音发颤,艰难地,慢慢从舌尖吐字,“华人轮船太招摇了。几家大洋行盯着我,还是不死心。旗昌洋行的金能亨,一直对我虎视眈眈我猜就是他,从汉口回程时,勾结了当地盗匪,劫我的船队,意图让我血本无归幸亏,幸亏有当地的义兴商号做丝绸的,孤军奋战,濒临倒闭,但是让我联系上了他们及时报讯,让我有所准备,跟盗匪干了一仗”
林玉婵心头砰砰跳。他声音时断时续,有时弱得听不见。有时猛地一吐气,伴随着欧文医生轻声的警告“别动”
她忍住,不回头。
“你就是那时伤的”她问。
医生看到弹片,转身换钳子。苏敏官急促呼气,大口攫取着喘息之机。
林玉婵不敢碰他,离两步立定了,小心打量苏敏官全身。
其实没有什么太大变化。除了面色有些黯淡,在窗口刺目的白日光照射下,五官显得冷峻而硬朗,肌肤少有血色。
但长途旅行归来,憔悴些也正常。他穿着整齐的长衫褂子,不像受什么重伤的模样
苏敏官莞尔。
小姑娘在为他着急。
“我就说嘛。让跌打蔡诊治就够了。”他轻声道,“阿妹,咱们走。”
话音轻柔,好像只是请她去吃个早茶。
欧文医师在后面气急败坏“绝对不行弹片太深,中国郎中不可能弄出来要是进入腹腔脏器就连上帝也”
此时的西医不像后世医生那样穿一身白大褂,而是西装革履的打扮,猛一看像是个洋行里做生意的。
医生喧哗半天,这才注意到林玉婵,将她仔细打量一番,狐疑地问
“你是家属”
林玉婵瞟一眼身边那苍白的孤魂野鬼,犹豫片刻,说“朋友。”
然后这位“朋友”十分不把自己当外人地拦住苏敏官的去路,严厉对他说“别走。今天不做手术你别想出这个门。”
不是洋医生说她都不知道,这反贼看起来衣冠楚楚,身体里埋着弹片
苏敏官轻轻白她一眼,郁郁道“怎么跟别人联手欺负我。”
林玉婵转向欧文医师,对他说“ether是乙`醚你们有麻醉剂”
“啊啊,麻醉。依打,麻醉剂。”欧文医师总算想起这个词,努力捋着舌头上的结,笑容满面,“感谢科学,它控制了疼痛。”
林玉婵惊喜万分。这年代已经有麻醉术了,少受好多罪啊
但欧文医师随后说“很不巧,库存的依打没有了,下个星期才能船运到货。我方才一直在试图说服这位病患,鸦片可以替代中国几乎人人抽鸦片,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苏敏官微微冷笑,呼吸急促而浅。
“虽然效果可能逊色一些,”欧文医师咳嗽一声,“我警告你,如果你一定要等待一个礼拜,伤口会恶化得超出你的想象。”
“一个礼拜我也不等。”苏敏官从椅背上捞起薄呢斗篷,轻轻皱眉,缓慢地给自己披上,“谁知你们的依打会不会也上瘾。”
洋人输入鸦片入华,一开始也宣称“药用”;病人用了,也确实浑身舒坦。
然后发现,“停药”之后,就永远舒坦不回来了。
身为鸦片战争最前沿的受害者,广东仔苏敏官对此有严格的警惕。
为了让旧义兴里那些瘾君子戒烟,他用了什么手段,偶尔回想,自己依旧心有余悸。苏敏官做人双标,才不想自己也经历那么一次。
林玉婵却依旧倔强拦在他身前。
“麻醉剂不会上瘾。”
她顿了顿,解释,“海关的洋人都说,在他们国家已大规模应用了。”
她搜索脑海内的知识,小心放低声,又问欧文医师“其他种类的麻醉剂嗯,笑气、氯`仿”
欧文医师茫然摇头。这些发明也是刚刚问世,相关名词尚未传入中国,在上海也没有西医习惯使用。
对大清的古人来说,更是听都没听过。
“古人”冥顽不化地撂下一句“反正我不用麻醉剂。直接手术行吗”
欧文医师脸色一臭,明显当他无理取闹“我只有一个助手,按不住你。”
“不用你按。我忍得。”
欧文医师眼都不抬,“那些不想出麻醉剂费用,中途跳下手术台逃跑的病人,术前都跟我夸过这大话。”
苏敏官冷笑,转向林玉婵,轻声道“说来说去就是让我用鸦片。咱们走吧。”
见林玉婵依旧态度坚决地挡在自己眼前,他面色微微一寒。
林玉婵摇摇头,下定决心,跑到欧文医师面前,说“我可以给他担保。如果他逃了,费用我照交。如果因此影响手术效果,责任他本人承担,不算你事故。”
洋医生惊讶抬起头。
林玉婵微笑“就是个免责协议嘛,你不放心,写在纸面上,签字画押。”
她转向苏敏官,问“这样行吗”
劝他抽大烟是不可能的。她不知道这个年代的鸦片镇痛到底,但苏敏官既然心意已决,她还是尊重他的选择。
按照西医的说法,等一个礼拜也太冒险,是拿性命开玩笑。
她回忆往事,当初给他用盐水清创的时候,可没腾出手按他。
那时就知道,这人意志力绝对超乎常人。
苏敏官笑容僵在脸上,咬着牙道“阿妹,你怎知我方才不是在说大话”
她轻轻一吐舌尖,笑着激一句“怕痛啊”
她就是这平白操闲心的命。哪怕今天成为他一生噩梦,他事后恨她祖宗十八代,也得让他动了手术。
苏敏官抬头,望着墙上挂的一排张牙舞爪的医疗器械,轻声说“怕。”
他反客为主地从医生办公桌上翻出印泥,在“免责协议”上按了指印。
“所以你得陪我。”
“小姐不用担心,就是个小手术,做得好,疤痕都不会留太久。”欧文医师轻松地做着准备,朝她似有似无的一笑,“你的朋友,让炮弹碎片所伤,不取出来,恐怕感染。”
林玉婵点头,环顾这以她的标准堪称简陋的手术室,忽然想起什么,命令“洗手。”
这个年代,科学界对细菌和微生物的了解还几近于零,“消毒”的概念也刚刚兴起。一些新派医生发现,术前清洁似乎有助于减少感染和死亡率,开始呼吁洗手消毒;而另一派,也是“传统西医”,认为一双肮脏的手才是外科医生荣耀的标志。他们在不同病床之间来来去去,以满手血污包浆为荣,仗着自己资历老,把“消毒派”打压得满欧洲找不到工作。
欧文医师就是找不到工作、只好远赴重洋的“消毒派”之一,闻言激动不已,一边狠狠搓手,一边愤世嫉俗地自语“连中国人都知道的道理,哼。”
苏敏官被林玉婵激得放话刮骨疗毒,进了手术室开始挂不住面子,轻声说“阿妹,转过去。”
林玉婵笑出声。怕啥呀,又不是没看过。
不过照顾到病人情绪,还是拉着椅子,乖乖转了半个身。
“怎么弄伤的”她质问,“船还在吗”
“去程很顺利。你的茶叶提前送达,无一箱损毁。”苏敏官的声音在她侧后方,安然平静,“回程出了点事。”
一阵窸窣轻响。他解下呢夹衫,挂在她身后的椅背上,接着是洋灰长褂。
褂子内有暗袋,里面飘出轻微香气。林玉婵伸手一摸,摸到自己送他的檀香小皂。
她尽量活跃气氛,笑道“还没用完呀”
听他笑一声,接着道“你知道么蒸汽轮在江里好风光,华人轮船更是罕见,许多人出来看等等。”
他话音突然中断。护士小姐推门而进,端来洁净的水和布。
苏敏官有点尴尬,对医生说“你的助手怎么是女的”
欧文医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女士怎么了,伊万斯小姐是南丁格尔小姐的学生,受过专业护理训练,比华人男医师强多了。”
边说边想,中国男人压迫本国女性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瞧不起欧洲姑娘,活该被炮弹打。
林玉婵被“南丁格尔”这个名字震撼了十秒钟,一时间想管这护士小姐要她师父的签名。
等欧文医生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才回神,小声替苏敏官澄清“他只是害羞。”
苏敏官耳尖,却听到了,立刻道“我没有。”
护士姐姐都能看,还死捂着不让她瞧,也太说不过去。
不料苏敏官依旧不松口,掷地有声道“转回去”
医生对她笑道“最好不看。要知道,女士的神经孱弱,不能受太大刺激。没受过医学训练的姑娘,见血会晕的。”
白衣天使的三观槽点甚多,不过林玉婵不打算怼,甚至配合地笑笑,给他一个好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 现代医学使用阿片类止痛剂,在常规剂量规范化使用情况下,成瘾现象极为少见大约万分之三
但在19世纪,鸦片类镇痛药比如吗啡,鸦片酊还是很容易成瘾。当然这些药品也很常用。美国南北战争时,就曾大量使用鸦片救治伤兵,很多伤兵因此产生药物依赖,被称作dier039s disease士兵病
小白的谨慎是有道理的。
而在像样的麻醉剂发明之前,西医手术是怎么做的呢一般是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把人按在手术台上硬剖病人半路跳下手术台逃跑是常有的事加上医生不洗手,所以手术死亡率很高:3」 ,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