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室内落针可闻。
林玉婵头脑空白一刻。
因着自梳女是她带来的“自己人”, 又是女流,茶馆上下都比较松懈,没有特意防着。
果然,墨菲定律实现。难得松懈一次, 就拉跨了
她飞奔过去, 捂住了红姑即将尖叫的嘴。
“姐、这个、我”
红姑双眼瞪贼大, 不敢看那些刀枪,哆哆嗦嗦地转过身,结结巴巴问“妹仔, 我、我好歹帮你躲过官军, 咱们一块吃过几个月的饭,你行行好,让我回码头卖力气去”
林玉婵简直欲哭无泪。
义兴船行孜孜不辍的违法乱纪, 锅全给她背了
上次是差点把容闳吓到大街上。这次也幸亏红姑年轻力壮,否则还不当场心梗,以为中了连环套。
她赶紧关上雅间门,脑筋迅速开动, 安抚道“那有什么,上海滩租界里做生意,哪个是靠文质彬彬讲道理你问敏官为什么能赚钱, 他要是不备着点未雨绸缪的东西,怕是开张第二天就被人给吃干抹净啦。淡定, 淡定。”
红姑捂着胸口, 将信将疑“真是做正经生意的”
小姑娘一派纯良之相,倒不像是土匪山大王的帮凶。
林玉婵微笑,拉她出门入大堂,指着墙上的一堆官样文件和缴税证明。
红姑这才放心, 又叹口气。
“敏官学坏了。”她小声抱怨,“不过,人长大了,总要坏一点,才能过得好。”
林玉婵咀嚼这话中的哲理,又不免好笑。
好像苏敏官在广州的时候,很遵纪守法似的。
红姑又警告地看她一眼“妹仔,你还是小孩,跟着敏官可以,不要学坏。听姐姐一句劝,做女人还是应当规矩。”
林玉婵笑着点头,然后撩起衣襟,露出德林加1858的一道木手柄。
她小声问“是这样规矩么”
红姑“”
这上海太可怕了。把人变成鬼。
林玉婵大笑,聚集几个自梳女姐妹,道“今晚大家住宿也不用花钱找。我现成租着个石库门小楼,就在附近,不过里面堆着些杂物。若不嫌远,我在虹口还租有一处院子,回头我让人收拾一下,几位阿姐也没行李,今晚就可以搬谁也不许跟我客气这是我欠你们的,你们再推辞,我心不安。”
几人自知上了贼船,所幸这船结实舒坦,还管吃住,干嘛要急着跳。
反正大家已是一穷二白,也没资格矫情,当即谢了。
红姑又问“敏官在后厨忙我们去探望一下,方便么许久不见,怪惦念的。”
林玉婵“”
正跟着他的新轮船,不知在哪乘风破浪呢。
这阵子她忙着给博雅洋行续命,每天眼睛一闭一睁一堆事,也没有太多时间挂念他。
反正从过年到现在,总共就跟他见过几个小时的面。回想那几个小时,像个疯狂的梦。
今日听老朋友反复提起,心里一下子起波澜,想起他的笑,甚至对他毒舌怼人算计坑钱的样子也颇为怀念。
她嘴角抿起一丝笑,答道“他出远门,但应该这两日就回了。待我去问问。
她起身,推开墙面一扇门,直接进隔壁船行。
几个自梳女眉开眼笑“敏官少爷人缘真好,隔壁店铺的人都知道他在哪。”
来到义兴店面,等了不一会儿,石鹏就神秘兮兮地把她请到小茶室,递来一封拆开的信。
“林姑娘,跟你合作的那个徐汇茶号的掌柜,姓毛对不对他闺女的亲家,恰好是县城里的师爷。我们循着找到了关系,人家给带来个信。”
林玉婵惊讶着拆开了信。
居然没想到,毛顺娘那个定了亲的亲家公她确实说过,在上海县做师爷
自己疏通门路跑关系的时候,只顾拜访大人物,竟把这条线完全忘了
还好义兴的大哥们业务熟稔,帮她接了起来。
中国自古是人情社会,在大清尤是如此。在攀关系拉人脉这方面,林玉婵毕竟欠缺一些敏感度,比不上土著帮派大哥的轻车熟路。
亲家师爷的信里说,万寿圣节已过,有几位大人物先后来信过问容闳近况。知县怕惹事,只能暂时不拿容闳开刀,假装把他忘在牢里。昨日上面忽来命令,要将容闳这案子提调上报,移出上海县管辖。
所以今天一早,一艘小船出城,容闳此时已经不在上海了。
林玉婵茫然“这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石鹏道“不好说。这已经不算审案了,纯粹是某个大官来了兴趣,想看看谁有这么大面子,被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华夷各界求情所以,得看容先生自己造化。譬如那大官如果凑巧跟他投缘,直接赦了无罪,也有可能;也许那大官只是没见过留洋的,叫过来看一眼,然后该怎么判还怎么判;万一那大官讨厌广东人,听他讲一句话,直接咔嚓了也有可能”
林玉婵吓得起鸡皮疙瘩,忙道“他广府话说不利索的平时都是说官话”
这大清司法也太随意了什么叫人命如草芥,电视剧要是敢这么演都会被骂上热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