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1 / 2)

“姐姐,我要走啦。”小姑娘璀璨地笑着,“剩下的路,你走好啊。”

说着,她一跃而起,飞过树杪,像一阵风一样飘走了。

聂十四娘抱着钱袋,慢慢坐倒。她的眼睛里渗出泪水,流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急。

“不,我怎么可能好?我怎能跟你一样?”她失声恸哭,“你活得那么好,那么潇洒。可在这乱世,我这样孤苦无依的女子,不过是一根丝萝,只能依托乔木……”

马车驶过,尘烟漫起,淹没了她凄切的悲哭。

第43章 羌笛

离开利州路,路上的风沙越来越厉害了。

路上也遇见一些羌人,不知是明珠、灭藏还是康奴。白秀才提醒谢子文道:“这些羌人与西夏关系密切,朝廷想对他们用兵。你可小心些。”

一路上,谢子文见了唱歌跳舞的羌族女儿,就停下细看人家,还跟着一起又嬉笑又拍手。有几个中意他的,便拿羊肉干给他吃,把盛开的秋花插在他的竹冠上,还将年久黄润的羌笛插在他的腰带里。也有当场恼了的,伸手就捡石头砸他,甚至扬起马鞭就打,而且马上功夫极俊,边打边追,悍勇得白秀才都心惊。亏得柳树精夺命狂奔,才甩脱了那个拼命三娘。白秀才不得不提醒一声,谢子文招来母夜叉事小,要是惹恼了羌人,他们一个不忿成群结伙杀来,那可就惨了。

谢子文笑嘻嘻的不以为意,摸出一支羌笛,在唇边呜呜地吹了起来。

东汉马融《长笛赋》曰:“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龙吟水中不见已,截竹吹之声相似……”这羌笛双管四孔,两根竹管用丝线紧紧地缠在一起,双管上端各有一个置有竹簧片的吹管。谢子文吹的也不知是什么曲子,一忽儿高入天际,一忽儿又下深渊,起伏跌宕,凄切悲凉,仿佛有千万喊杀之声,又像是阵亡将士父兄妻儿的恸哭悲鸣。

高天之上盘旋着一只海东青,更添了几分边塞荒凉之意。

一曲徐徐吹罢,谢子文放下羌笛,爱惜地抚摸着,见白秀才斜眼瞧他,便道:“这是拉木措送给我的!”

白秀才哼道:“是那个明珠部落唱歌像黄莺一样的小娘子么?”

“不,那个是依娜!”谢子文笑道,“拉木措可是羌人传说中的春神之女,春风、细雨、流云和彩虹的化身。”

白秀才呸了一声:“那依娜又是什么化身?美酒、羊肉的化身?那个拿马鞭抽你的别珠又是什么化身?毒药和岩蜜的化身?”

谢子文美滋滋地笑起来,白秀才大力地啐了他一口。

忽然,不远处的茶摊传来了一个声音:“马上的朋友,不来吃盏茶么?”

说话的是个五十出头的宋人,着一领细罗襕衫,面庞微圆,容色和蔼,看着无甚出奇。他坐着闲闲吃茶,身边却守着二十五六个佩刀的家将,显然非富即贵。看过了这一堆目光锐利的罗衣家将,再看这个被这么多人保护着的小老儿,就会觉得这人气息沉静,精华内敛,不像什么普通人物了。

谢子文是最爱凑热闹的,见有人叫他吃茶,连忙答应:“好呀好呀。”他跳下“马”来,不顾家将们戒备十足的目光,一闪就跑到这小老儿对面坐下,敲着案几唱歌般说道:“茶博士,买茶吃,不香不热不要吃!”

白秀才没奈何,牵柳树精过来,将它拴了,坐在了那人旁边:“茶博士,来两盏!”

这男子也许没想到他们行动这么迅速,哑然失笑。

白秀才觉得有些尴尬,谢子文却完全把对方当了自己人,伸手就去摸那人面前当茶点的一盘大枣,丢一颗在嘴里,立马赞了一声:“庆州种出的枣子,核小肉厚,又脆又甜,就是不一样!”

这人问:“小官人,你在马上吹的是什么曲子?好生悲切。”

谢子文一摆手道:“我新编的,说了你也不知道,叫《思故人》。”

这人微微皱眉:“可这曲中,有战场杀伐之声,又有众人哭声。”

谢子文道:“还不是因为今年好水川大败,宋兵阵亡六千余人,这曲是为他们而作。退军之时,阵亡将士的父兄妻子几千人号泣于马首前,哀恸之声震天地,这曲是为他们而哭。”

一语未了,便有个家将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

谢子文嘿道:“这位兄台忒也奇怪!我说打败仗呢,你瞪我作甚!”

这中年男子仍是一脸和气,只轻轻扫了那家将一眼,那家将便退下领罚。

谢子文吃了口热茶,道:“别的都是虚的,打了胜仗才是实的!今年二月,西夏国主元昊率十万大军来攻渭州。那任福打了个小胜仗就贪功轻进。夏军佯败退走,宋军不知是计,猛追至好水川,只追到几只木盒子,一打开,呼啦啦飞出了一百多只鸽子!宋军正惊疑间,夏军已四面合围包了饺子,这六千多将士就此命丧黄泉!这样的败绩,怎不让人灰心!怎么好计策都是西夏的,宋国只有上当的份儿?怎么敌将就如此聪慧,我们的军官就那样愚蠢?”

白秀才被他说得热血沸涌,胸中酸涩:“我若为武将,当仗剑斩尽天下不平!”

谢子文瞪他一眼:“还没吃酒,你就上头了!”

白秀才不理他,继续说道:“当日退军,阵亡将士军属几千人持故衣纸钱招魂而哭:‘汝昔从招讨出征,今招讨归而汝死矣,汝之魂识亦能从招讨以归乎?’听说韩相公掩泣驻马,不能行进。他用了任福,难辞其咎,可也悔之晚矣!”

这中年男子听了,悠悠长叹一声。

谢子文弹桌道:“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

“放肆!”又有个家将忍不住说道,“就算主人罚我,我也要说!这两个狂生懂得什么?!他们拿过刀吗?杀过人吗?真刀真枪和人干过仗吗?全然不知前线何等艰难,只会信口雌黄!”

白秀才听了,冷笑一声:“就算韩相公在这里,我们也是这般说法。他太过轻敌了!他觉得西夏只有精兵四五万,余皆老弱妇孺,好对付得很。可今日之西夏,已经大大不同了!西夏有了个野心勃勃的王,有了自己的文字,正一步步强盛起来。要对付这样一个对手,要把它想得更强,更狡诈,可也不能胆怯!”

这中年男子看着他,若有所思。

他身边家将叫道:“你知道你口口声声骂的韩相公,是我们主人的什么人吗?”

“当然知道。”白秀才长身站起,对这中年人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微笑道:“狂生白某,见过范公。”

和白秀才、谢子文同坐的,正是韩琦挚友,名臣范仲淹。好水川之战前,他与韩琦同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充当安抚使夏竦的副手,韩琦主持泾原路,范仲淹主持鄜延路。正是在此战大败后,宋廷追究败军之责,撤去夏竦的职务,韩琦降为右司谏、知秦州,范仲淹降为户部员外郎、知耀州。今年十月,宋廷又分陕西为秦凤、泾原、环庆、鄜延四路,韩琦知秦州,王沿知渭州,范仲淹知庆州,庞籍知延州,并各兼本路马步军都部署、经略安抚缘边招讨使。此时,他们就在庆州城郊。

范仲淹脸上此刻丝毫不见愠怒,只有一丝讶异。他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脸色,平静地道了声:“白相公好。”他又看了眼谢子文:“这位吹羌笛的相公如何称呼?”

谢子文道:“我姓谢!”

范仲淹点点头:“谢相公的羌笛声,实在动人肺腑。我久未听过这般动人的音声了。”

这样的夸奖,谢子文便笑纳了:“尊耳有福,我今天兴致好!”

范仲淹已经把他俩视为狂生,也不以为忤:“城门将闭,二位是要入城的吧?不如到我府中暂住,我摆桌水酒请二位,再听听这羌笛之声。”

谢子文骄傲地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