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蔡嫂一见了秋菊,没有一句说话,搂过去便放声大哭。秋菊不知怎的,也哀哀的哭起来。哭了一会,方才止住。问秋菊道:「你谢过了两位君子不曾?」秋菊道:「怎的谢?」蔡嫂道:「傻丫头,磕个头去。」我忙说:「不必了。」他已经跪下磕头。那房子又小,挤了一屋子的人,转身不得,只得站着生受了他的。他磕完了,又向端甫磕头。我便对蔡嫂道:「我办这件事时,正愁着找了出来,没有地方安插他;我们两个,又都没有家眷在这里。此刻他得了旧主人最好了,就叫他暂时在这里住着罢。」蔡嫂道:「这个自然,黎家还去得么!他就在我这里守一辈子。我们虽是穷,该吃饭的熬了粥吃,也不多这一口。」我道:「还讲甚么守的话!我听说希铨是个瘫废的人,娶亲之后,并未曾圆房,此刻又被景翼那厮卖出来,已是义断恩绝的了,还有甚么守节的道理。赶紧的同他另寻一头亲事,不要误了他的年纪是真。」蔡嫂道:「人家明媒正娶的,圆房不圆房,谁能知道。至於卖的事,是大伯子的不是。翁姑丈夫,并不曾说过甚么。倘使不守,未免礼上说不过去,理上也说不过去。」我道:「他家何尝把他当媳妇看待,个个都提着名儿叫,只当到他家当了几年丫头罢了。」蔡嫂沉吟了半晌道:「这件事还得与拙夫商量,妇道人家,不便十分作主。」
我听了,又叮嘱了两句好生看待秋菊的话,与端甫两个别了出来。取出表一看,已经十二点半了。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罢。」端甫道:「还有一件事情,我们办了去。」我讶道:「还有甚么?」端甫道:「这个蔡嫂,煞是来得古怪,小户人家里面,哪里出生这种女子。想来他的男人,一定有点道理的,我们何不到三元宫去看看他?」我喜道:「我正要看他,我们就去来。只是三元宫在哪里,你可认得?」端甫向前指道:「就在这里去不远。」於是一同前去。走到了三元宫,进了大门,却是一条,两面空场,没有甚么测字。再走到庙里面,廊下摆了一个测字摊。旁边墙上,贴了一张红纸条子,写着「蔡侣笙论字处」。摊上坐了一人,生得眉清目秀,年纪约有四十上下,穿了一件捉襟见肘的夏布长衫。我对端甫道:「只怕就是他。我们且不要说穿,叫他测一个字看。」端甫笑着,点了点头。我便走近一步,只见摊上写着「论字四文」。我顺手取了一个纸卷递给他。他接在手里,展开一看,是个「捌」字。他把字写在粉板上,便问叩甚么事。我道:「走了一个人,问可寻得着。」他低头看了一看道:「这个字左边现了个『拐』字之旁,当是被拐去的;右边现了个『别』字,当是别人家的事,与问者无干;然而『拐』字之旁,只剩了个侧刀,不成为利,主那拐子不利;『别』字之旁明现『手』字,若是代别人寻觅,主一定得手。却还有一层:这个『别』字不是好字眼,或者主离别;虽然寻得着,只怕也要离别的意思。并且这个『捌』字,照字典的注,含着有『破』字、『分』字的意思,这个字义也不见佳。」我笑道:「先生真是断事如神!但是照这个断法,在我是别人的事,在先生只怕是自己的事呢。」他道:「我是照字论断,休得取笑!」我道:「并不是取笑,确是先生的事。」他道:「我有甚么事,不要胡说!」一面说着,便检点收摊。我因问道:「这个时候就收摊,下半天不做生意么?」他也不言语,把摊上东西,寄在香火道人处道:「今天这时候还不送饭来,我只得回去吃了再来。」我跟在他后头道:「先生,我们一起吃饭去,我有话告诉你。」他回过头来道:「你何苦和我胡缠!」我道:「我是实话,并不是胡缠。」端甫道:「你告诉了他罢,你只管藏头露尾的,他自然疑心你同他打趣。」他听了端甫的话,才问道:「二位何人?有何事见教?」我问道:「尊府可是住在靖远街?」他道:「正是。」我指着墙上的招帖道:「侣笙就是尊篆?」他道:「是。」我道:「可是有个尊婢嫁在黎家?」他道:「是。」我便把上项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侣笙连忙作揖道:「原来是两位义士!失敬,失敬!适间简慢,望勿见怪!」
正在说话时,一个小女孩,提了一个篮,篮内盛了一盂饭,一盘子豆腐,一盘子青菜,走来说道:「蔡先生,饭来了。你家今天有事,你们阿杏也没有工夫,叫我代送来的。」我便道:「不必吃了,我们同去找个地方吃罢。」侣笙道:「怎好打搅!」我道:「不是这样讲。我两个也不曾吃饭,我们同去谈谈,商量个善后办法。」侣笙便叫那小孩子把饭拿回去,三人一同出庙。端甫道:「这里虹口一带没有好馆子,怎么好呢?」我道:「我们只要吃两碗饭罢了,何必讲究好馆子呢。」端甫道:「也要干净点的地方。那种苏州饭馆,脏的了不得,怎样坐得下!还是广东馆子干净点,不过这个要蔡先生才在行。」侣笙道:「这也没有甚么在行不在行,我当得引路。」於是同走到一家广东馆子里,点了两样菜,先吃起酒来。我对侣笙道:「尊婢已经寻了回来了。我听说他虽嫁了一年多,却不曾圆房,此刻男人死了,景翼又要把他卖出来,已是义断恩绝的了。不知尊意还是叫他守,还是遣他嫁?」侣笙低头想了一想道:「讲究女子从一而终呢,就应该守;此刻他家庭出了变故,遇了这种没廉耻、灭人轮的人,叫他往哪里守?小孩子今年才十九岁,岂不是误了他后半辈子?只得遣他嫁的了。只是有一层,那黎景翼弟妇都卖得的,一定是个无赖,倘使他要追回财礼,我却没得还他。这一边任你说破了嘴,总是个再醮之妇,哪里还领得着多少财礼抵还给他呢。」我筹思了半晌道:「我有个法子,等吃过了饭,试去办办罢。」
只这一设法,有分教:凭他无赖横行辈,也要低头伏了输。不知是甚法子,如何办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