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2)

第034回 蓬荜中喜逢贤女子 市井上结识老书生

当下正要分手,我猛然想起那个甚么王大嫂,说过当日娶的时候,也是他的原媒,他自然知道那秋菊的旧主人的了。或者他逃回旧主人处,也未可知,何不去找那王大嫂,叫他领到他旧主人处一问呢。当下对端甫说了这个主意,端甫也说不错。於是又回到广东街,找着了王大嫂,告知来意。王大嫂也不推辞,便领了我们,走到靖远街,从一家后门进去。门口贴了「蔡宅」两个字。王大嫂一进门,便叫着问道:「蔡嫂,你家秋菊有回来么?」我等跟着进去,只见屋内安着一铺床,床前摆着一张小桌子,这边放着两张竹杌;地下爬着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广东的风炉,以及沙锅瓦罐等,纵横满地。原来这家人家,只住得一间破屋,真是寝於斯、食於斯的了。我暗想这等人家也养着丫头,也算是一件奇事。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站起来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大嫂。那两位是谁?」王大嫂道:「是来寻你们秋菊的。」那蔡嫂道:「我搬到这里来,他还不曾来过,只怕他还没有知道呢。要找他有甚么事,何不到黎家去?昨天我听见说他的男人死了,不知是不是?」王大嫂道:「有甚不是!此刻只怕屍也化了呢。」蔡嫂道:「这个孩子好命苦!我很悔当初不曾打听明白,把他嫁了个瘫子,谁知他瘫子也守不住!这两位怎么忽然找起他来?」一面说,一面把孩子抱到床上,一面又端了竹杌子过来让坐。王大嫂便把前情后节,详细说了出来。蔡嫂不胜错愕道:「黎二少枉了是个读书人,怎么做了这种禽兽事!无论他出身微贱,总是明媒正娶的,是他的弟妇,怎么要卖到妓院里去?纵使不遇见这两位君子仗义出头,我知道了也是要和他讲理的,有他的礼书、婚帖在这里。我虽然受过他一百元财礼,我办的陪嫁,也用了七八十。我是当女儿嫁的,不信,你到他家去查那婚帖,我们写的是义女,不是甚么丫头;就是丫头,这卖良为娼,我告到官司去,怕输了他!你也不是个人,怎么平白地就和他干这个丧心的事!须知这事若成了,被我知道,连你也不得了。你四个儿子死剩了一个,还不快点代他积点德,反去作这种孽。照你这种行径,只怕连死剩那个小儿子还保不住呢!」一席话,说得王大嫂哑口无言。我不禁暗暗称奇,不料这荜门圭窦中,有这等明理女子,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因说道:「此刻幸得事未办成,也不必埋怨了,先要找出人来要紧。」蔡嫂流着泪道:「那孩子笨得很,不定被人拐了,不但负了两位君子的盛心,也枉了我抚养他一场!」又对王大嫂道:「他在青云里旧居时,曾拜了同居的张婶婶做干娘。他昨夜不敢回夫家去,一定找我,我又搬了,张婶婶一定留住了他。然而为甚么今天还不送他来我处呢?要就到他那里去看看,那里没有,就绝望了。」说着,不住的拭泪。我道:「既然有了这个地方,我们就去走走。」蔡嫂站起来道:「恕我走路不便,不能奉陪了,还是王大嫂领路去罢。两位君子做了这个好事,公侯万代!」说着,居然呜呜的哭起来,嘴里叫着「苦命的孩子」。

我同端甫走了出来,王大嫂也跟着。我对端甫道:「这位蔡嫂很明白,不料小户人家里面有这种人才!」端甫道:「不知他的男人是做甚么的?」王大嫂道:「是一个废人,文不文,武不武,穷的没饭吃,还穿着一件长衫,说甚么不要失了斯文体统。两句书只怕也不曾读通,所以教了一年馆,只得两个学生,第二年连一个也不来了。此刻穷的了不得,在三元宫里面测字。」我对端甫道:「其妇如此,其夫可知,回来倒可以找他谈谈,看是甚么样的人。」端甫道:「且等把这件正经事办妥了再讲。只是最可笑的是,这件事我始终不曾开一句口,是我闹起来的,却累了你。」我道:「这是甚么话!这种不平之事,我是赴汤蹈火,都要做的。我虽不认得黎希铨,然而先君认得鸿甫,我同他便是世交,岂有世交的妻子被辱也不救之理。承你一片热心知照我,把这个美举分给我做,我还感激你呢。」

端甫道:「其实广东话我句句都懂,只是说不上来。象你便好,不拘那里话都能说。」我道:「学两句话还不容易么,我是凭着一卷《诗韵》学说话,倒可以有『举一反三』的效验。」端甫道:「奇极了!学说话怎么用起《诗韵》来?」我道:「并不奇怪。各省的方音,虽然不同,然而读到有韵之文,却总不能脱韵的。比如此地上海的口音,把歌舞的歌字读成『孤』音,凡五歌韵里的字,都可以类推起来:『搓』字便一定读成『粗』音,『磨』字一定读成『模』音的了。所以我学说话,只要得了一个字音,便这一韵的音都可以贯通起来,学着似乎比别人快点。」端甫道:「这个可谓神乎其用了!不知广东话又是怎样?」我道:「上海音是五歌韵混了六鱼、七虞,广东音却是六鱼、七虞混了四豪,那『都』『刀』两个字是同音的,这就可以类推了。」端甫道:「那么『到』、『妒』也同音了?」我道:「自然。」端甫道:「『道』、『度』如何?」我道:「也同音。」端甫喜道:「我可得了这个学话求音的捷径了。」

一面说着话,不觉到了青云里。王大嫂认准了门口,推门进去,我们站在他身后。只见门里面一个肥胖妇人,翻身就跑了进去,还听得咯蹬咯蹬的楼梯响。王大嫂喊道:「秋菊,你的救星恩人到了,跑甚么!」我心中一喜道:「好了!找着了!」就跟着王大嫂进去。只见一个中年妇人在那里做针黹,一个小丫头在旁边打着扇。见了人来,便站起来道:「甚风吹得王大嫂到?」王大嫂道:「不要说起!我为了秋菊,把腿都跑断了,却没有一些好处。张婶婶,你叫他下来罢。」那张婶婶道:「怎么秋菊会跑到我这里来?你不要乱说!」王大嫂道:「好张婶婶!你不要瞒我,我已经看见他了。」张婶婶道:「听见说你做媒,把他卖了到妓院里去,怎么会跑到这里。你要秋菊还是问你自己。」王大嫂道:「你还说这个呢,我几乎受了个大累!」说罢,便把如此长短的说了一遍。张婶婶才欢喜道:「原来如此。秋菊昨夜慌慌张张的跑了来,说又说得不甚明白,只说有两个包探,要捉他家二少。这两位想是包探了?」王大嫂道:「这一位是他们同居的王先生,那一位是包探。」我听了,不觉哈哈大笑道:「好奇怪,原来你们只当我是包探。」王大嫂呆了脸道:「你不是包探么?」我道:「我是从南京来的,是黎二少的朋友,怎么是包探。」王大嫂道:「你既然和他是朋友,为甚又这样害他?」我笑道:「不必多说了,叫了秋菊下来罢。」张婶婶便走到堂屋门口,仰着脸叫了两声。只听得上面答道:「我们大丫头同他到隔壁李家去了。」原来秋菊一眼瞥见了王大嫂,只道是妓院里寻他,忽然又见他身后站着我和端甫两个,不知为了甚事,又怕是景翼央了端甫拿他回去,一发慌了,便跑到楼上。楼上同居的,便叫自己丫头悄悄的陪他到隔壁去躲避。张婶婶叫小丫头去叫了回来,那楼上的大丫头自上楼去了。

只见那秋菊生得肿胖脸儿,两条线缝般的眼,一把黄头发,腰圆背厚,婰耸肩横。不觉心中暗笑,这种人怎么能卖到妓院里去,真是无奇不有的了。又想这副尊容,怎么配叫秋菊!这秋菊两个字何等清秀,我们家的春兰,相貌甚是娇好,我姊姊还说他不配叫春兰呢。这个人的尊范,倒可以叫做冬瓜。想到这里,几乎要笑出来。忽又转念:我此刻代他办正经事,如何暗地里调笑他,显见得是轻薄了。连忙止了妄念道:「既然找了出来,我们且把他送回蔡嫂处罢,他那里惦记得很呢。」张婶婶道:「便是我清早就想送他回去,因为这孩子嘴舌笨,说甚么包探咧、妓院咧,又是二少也吓慌了咧,我不知是甚么事,所以不敢叫他露脸。此刻回去罢。但不知还回黎家不回?」我道:「黎家已经卖了他出来了,还回去作甚么!」於是一行四个人,出了青云里,叫了四辆车,到靖远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