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天命人命
德川家康决定暂留京城,亲自处理战后诸事务,此时的家康,在胜重看来,即如尊神。
每当家康见到胜重,都会说:「我的努力还不够。」每当要作决断时,他都会叫来五山长老或高野山僧侣,听取他们的见解。一日作出决断,他便会毫不犹豫去执行,不再征求秀忠意见。
大坂城内的金银已於六月初二转移到了伏见城,计有黄金两万八千六十锭、白银两万四千锭。家康听到此数,意味深长对胜重道:「要是这些黄金早些消失,丰臣氏也不至於家破人亡。」
身边人听了这些,说了出去,竟以讹传讹,甚至有人以为,淀夫人和秀赖之所以那般浪费,都是家康所迫。其实,家康完全不是此意。
「人生在世,往往身不由己,人人头顶都有命运、宿命和天命三柄利剑。太阁为儿子留下了巨额金银,正是这些金银导致秀赖走向穷途末路。」
胜重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命运、宿命和天命之间,有何区别?」
「你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明白?」
「在下愚昧,愿闻其详。」
「你听好。好比有一个圆盆,内有一碗。」
「圆盆?小碗?」
「是。碗便是人。只要他在盆里,不管往左还是往右,他自可抉择,在盆内抉择,便是命运。因此,命运可因人意愿改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而那盆沿……人走到盆的边上,再也无法前往,便是人的宿命。」
「那大坂城的黄金……」
「那些黄金便是阻挡了秀赖的『宿命』。但在宿命之外,还有天命。」
「哦?」
「所谓天命,便是造出了这盆以及碗的命令。人只有知道了自己有所能、有所不能,知道这世上还有事情乃是自己奈何不得,方能随机应变。我的天命是什么?上天应该赋予每个人使命。若未弄清这些,无论你怎么做都是徒劳。在宿命的『盆沿』,无论你如何挣扎,都无用处。」
胜重才终明白家康的心思。家康已知了天命。天命不可违,却可以知天命,尽人事,为自己的使命作最后的努力。
庆长二十年六月十五,家康再次进宫面圣。他向天子禀报,已派人收拾好焚烧后的大坂城,以原来的大坂城为基进行筑建,以为幕府直辖城池,并全面整修附近道路,以图京畿繁荣。最后,他献上白银千两、锦缎二百匹及其他礼品。
此时,家康已在考虑朝廷的法令,并请崇传和天海等人商议。之所以这般做,是因家康看到后水尾天皇和太上皇不睦,众公卿也因此摇摆不定,长此以往,朝廷肯定会出乱子。当然,他要制定的不仅是朝廷法令,同时也已下令尽早准备颁布《武家诸法度》在全国实行一领一城制,拆除诸大名除居城以外的所有军用城池壁垒。此为预防武力叛乱之法。
闰六月十三,德川家康下令颁布了一领一城法令。七日后,他令秀忠进京面圣,将此法令奏明圣上。秀忠亦献黄金一万两,奏明圣上,希望值此太平盛世到来之陈,改换年号。家康进宫只献白银千两,将军秀忠却是黄金一万两,在胜重见来,家康自是有所用心。
对大坂城的修缮以及对落败武士的追杀,都是在将军秀忠的指挥下进行。七月初七,将军秀忠将诸大名召至伏见城,向他们宣布了《武家诸法度》七月十三,改年号为元和。七月十七,朝廷法令颁布。
将军秀忠於十九日离开伏见城,返回江户。
家康原本应返回骏府,但秀忠刚刚离开伏见,他便令胜重请来中院通村,听其讲授《源氏物语》这让胜重顿感扫兴。家康原本喜好诗文,但《源氏物语》不过一个宫廷绮丽故事。在这种时候,为何……胜重虽心中不乐,却也不敢违背,只得领命去请通村。
中院通村也有些纳闷。这个已逾七十且公务缠身的大御所,缘何要听《源氏物语》这等猎色故事?
家康在二条城听讲的时候,又制定佛教诸本山、本寺的法度。他的目的,似并不在於听解《源氏物语》而是向通村打听宫内诸情。
二十八日,鹰司信尚罢关白之职,前关白二条昭实再次出任。
二十八日夜,家康告诉胜重,他有事与胜重父子商议,令胜重传来重昌。
是夜,家康气色甚佳。他沐浴毕,着一件纯自的绫浴衣,周身散发着暖意。
夜风乍起,院子里的胡枝子花已经开始零落。房里依旧只有一盏灯。
「稍稍有些暗,不如破例加一盏灯。」等胜重来了之后,家康吩咐侍女加了两支蜡烛,回头道,「胜重,我们在京城要做的事,都快做完了。」
「大人辛苦!」
「不,似已无甚可做了。你想想,可还有疏漏?」
「哪里会有疏漏?大人思虑周全,任何一事都是在下未想到的。」
「也并非如此。」家康微微一笑,道,「今日二条大人再次出任关白一职,如此,宫内也可恢复平静。未久我便要离开京城,返回骏府。这次离开京城,怕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才把你们父子叫来。」
「大人有何吩咐?」
「胜重,仔细想想,我活了七十多年了。」
「胜重以为,这是神佛保佑,是为了天下太平繁荣昌盛……」
「那事后来怎样了?我是说本阿弥光悦。」
「在下将大人的话转告,他先是有些茫然,过了片刻便号啕大哭起来。他说他生了一双狗眼,在完全不知大人心思情形下,说了那么多浑话……」
「哦,这么说,他愿意到鹰峰去了?」
「是。他如今踌躇满志,立志要承日莲大圣人之志,建一个最为太平的村子。大人要是愿意,不如在出发前再见一见他。」
「不了,不用了,他建村子,定是能明白我的心思。但他会建一个什么样的村子呢?」
胜重见家康心情颇佳,於是往前探了探身子,细说光悦的想法:「光悦认为,这世上所有的争端,都是源於对财富的争夺。」
「是啊,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他还说,那些原本正直却性急的人,因此沦为盗贼草寇,稍有智谋之人则招兵买马,成为大将。但大将归根结底不过是大盗。因此,他欲在新建的村子里,不准人拥有私财。」
「这么说来,在那村子里,只要劳作,便能过活么?」
「是。众人各尽所能,剪纸,作画,油漆,制笔……用这些技艺换来的金银,全部用於大家生活所需。不管是金钱物件,还是山川河流,均非某人私有,而为众人公有。这样的生活,才符合天地之法……」
家康见胜重滔滔不绝,扬手打断了他:「这么说,全村只有一个钱袋?」
「是。倘若人人都有自己的钱袋,便会贫富有异。一旦有了贫富,便会出现盗贼与武士,互相争夺。聚集在村中的匠人,无高低贵贱之分,众人平等。他还扬言,要让每个生活彼处之人都不必为钱财发愁。」
「我知道了,这个光悦。」家康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道,「仅如此还不行。这世上有劳作之人,也有不劳之人。那些辛勤劳作之人怎会听从四体不勤之人的支使?」
胜重被家康打断,有些心急,续道:「光悦说,人之才能有异,情况各别。比如有人虽有一身力气可搬运石头,但书写却比孩童还差。有人并无后嗣,而有人却有儿女八九。在下便问他,即便如此,村中诸人能视他人儿女如己出,无任何怨言?」
「你连这也问了?」
「是,因为在下也想不明白。在下对他说:人能力有异,但所得一般,却不公平。」
「他怎么说?」
「他出言反驳,说在下目光短浅。」
「目光短浅?」
「他说我们所见之人,与人数多少、能力大小均无干系。人人都为生命存续,上连远古祖先,下续子孙后代。要是能明白这个道理,便不会觉得不公。也就是说,不能因为邻居的孩子多,便在心中打小算盘。暂时可能会有损失,但日后也可能儿孙满堂,自是需要别家劳作。这世间并非一代两代的世间,只有把目光放长远些,想到百年千年之后,才非目光短浅。在下被他如此责骂了一通。」
家康突然大笑出声,「胜重啊,看来是你输了。我所说的并非这个。我是说,必须要有一个里正,来消除人之不平,并让众人明白这些。」
「里正?」
「不错。我是说,此里正要放眼今后百年千年,让不管出生在何时的人都行正道,幸福地过活。首任里正自当本阿弥光悦来做。他以日莲大圣人为榜样,是个有识之士。但,他若不能教导下一任里正,村中繁荣自将如昙花一现。世世代代的繁荣才是长久繁荣,里正的责任,正是要使这种繁荣源远流长。设若无人继承上一代的志向,一切都会变成一场梦……」说到这里,家康声音突然有些颤抖,竟扭头哭了起来。
胜重吃了一惊。家康所言似并非光悦那村子,所谓上一代下一代云云,定是指将军秀忠。胜重不由浑身僵住:家康对将军战后事宜的处置并不满意。
「那老东西真是不错。」半晌,家康方变回笑脸,继续道,「一村,一藩,抑或邦国,初时如日出,总是振奋人心。」
「是。光悦比上次大人见他时,要精神许多。」
「但一旦真开始做,只怕会觉诸事不堪。」
「……」
「我肯定还有颇多未想到的地方,但我已然老了,将不久於人世。」家康看了看旁边的蜡烛,道,「胜重,剪剪烛芯吧。今日我想与你在一个亮亮堂堂的地方好生谈谈。」
「遵命。都是在下疏忽。」
「啊,亮多了。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村子建成之后,应该教导下一任里正。」
「是啊,万物皆有源,如花果皆有种子。因此你把我的话告诉他,告诉他最重要的是教导后来之人,而且,要好生掌握教导之法。稍有不慎,便易疏漏。此乃我活了七十四年的心得。」
「遵命!大人,在下却还有一事。」
「今晚有什么话就尽管问,莫有顾虑。我也想在回去之前,好生与你谈谈心。」
「在下想知,大人在京城的这些时日,最不满意的是何事?在下也好在日后引以自戒。」
「最不满意……」
「是。」
「有四件事我甚不满意。第一,便是在短时内,我打仗不太行了。关原合战已去十五载,此次战事让我受惊不小。」
「这都是承平日久,天下息兵的缘故……」
「打仗不力,人便会变得弱小,由此失去自信;一旦没了自信,就只会使人残酷。兵器虽精,人却会因胆小而心冷。此事啊,我要令柳生又右卫门反省……第二,便是世人颠倒了道德和法度。」
「道德和法度?」
「是。不管是将军还是众家老,都颠倒了道德和法度。法度之世的关键,在於是以道德为先还是以法度为先。胜重,你想想,若将二者颠倒,便总会强调威信。」说到这里,家康阴阴地盯着胜重。
胜重有些惶恐。他这才渐渐明白家康今日为何把他叫来。当家康问到道德与法度何为先时,他自责不已,胸膛如被一把利剑穿透。实际上,除了秀忠,胜重也时常将「威信」二字挂在口头。他们自然知道德很是重要,但亲信和谱代大名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先应树立幕府威信。
「你应该明白,胜重。」家康依然冷冷看着胜重,继续道,「所谓法度,不过是一些人为了需要,才制定出来捆绑他人的绳索。」
「这……」
「你认为可恣意使用这绳索去捆绑他人吗?」
「当然不能。」
「嗯。家主在制定禁止奢糜的家规之前,若能以身作则,用度节俭,即便不必每日讲威信,家里人也会自觉遵守。」
「是。」
「但若把达二者颠倒了,会怎样?世人对太平的渴求,其实就是想让操权柄者停止杀戮,让百姓安乐过活。」
「是。」
「但本来渴望太平之人,却杀掉了原本可以不杀之人,这正是胆小,是缺乏自信。」
胜重不由得垂下了头。听到「胆小」二字,他感到无地自容。这原本可不杀却杀了之人,不用说,便是秀赖、淀夫人和国松丸。口口声声说不能放过他们的,不过是些胆小怯懦之人。正是重臣们让将军秀忠变得怯懦。在此事上,胜重也脱不了干系。
「你听好,为政者若不知法度为先还是道德为先,便变成只会用威信来掩饰其懦弱的残忍之人。所谓道德,乃是舍弃自家情感,始终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知别人疼痛。道德当始终为先,而法度其实乃是一种众人皆可明白、皆愿遵从的世间规矩。」
「……」
「这种原本众人皆当明白、皆愿遵从的法度,若变成了威吓手段,为政便成了恶政,恶政正是乱世之源。你可知,所谓善政,应首先得到百姓拥戴。对大名来说,最重要的则是使领民信服。要想令人信服,诸大名就要在日常积蓄道德。我此次公布武家法度,正是对神佛立誓,要以己身来证明德之力。」
胜重听家康意外谈起武家法度,愈发感到惶恐,因为他也是参与制定法度诸人之一。胜重先前以为,此法度乃是用来禁止武士轻举妄动,以维持秩序,从未想到里面还隐含如此深意。
家康还说,法令若不能让百姓明白,法即不法。此说颇为意味深长。「善政自有善民,恶政自有恶民。为政如舟,其民如水,舟水和谐,方可水涨船高。」
说得太好了!若非如此,上下怎能齐心协力?家康之言令辛勤奉公、力求善政的胜重茅塞顿开。
「第三处不满,乃是对自己不满。」此时,家康嘴边露出自嘲的微笑,板起脸道,「是我过於自负。原本以为,经我德川家康深思熟虑而决定的诸事,定是板上钉钉。正是这自负,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疏忽……」
胜重忍不住道:「大人,此事您不说,在下也……」
「你也明白么?唉,我是如何痛苦地自责啊!」
「是……大人的第四处不满是什么?」
「第四……哦,我正是为了此事才叫你来,我正要与你商议。」
「愿闻大人详述。」
「非别的,便是关於上总介忠辉。」家康叹了一口气。
「上总介大人一事,不是全权交与将军大人处置了吗?」家康落寞地摇了摇头,道:「将军无法对此事进行裁决。我将此事交与将军去处置,原本就错了,我的儿子,还是应由我自己去责罚。」
胜重全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他未想到还会提及这事。但这毕竟是父子之事,将军怕也想待家康心绪好些时,说几句好话。大御所现在再提,只怕凶多吉少。
「在下斗胆问一句,大人慾何处置上总介大人?」胜重努力控制着自己,但愈是这样,身子愈是僵硬,呼吸愈是急促。
实际上,在家康和秀忠的亲信当中,胜重最为清楚此事背后的隐情,只叹忠辉自己并不知情。
大久保长安死后,他府邸里寻出一个小匣子,里边装有联名状。胜重也曾看过。世间传言,那联名状乃是莫大阴谋,联名状上诸人希望信奉洋教的大名一同废掉将军秀忠,拥戴忠辉,再与班国联手,称霸海上。大久保长安为了积攒海外交易本钱和军饷,秘藏了大量黄金,因此受到责罚。不仅长安一家,联名状上署了名的许多人,包括大久保忠邻、里见忠义和石川康长,都被削去了封地爵名。
因当时对洋教徒的追杀过於紧迫,板仓胜重曾暗中雇了儿艘小船,把京中的传教士稍稍送了些去长崎。
世上传闻风起,很长时日都不平息。有人说,驻长崎的摩洛船长写给葡国皇上的密函落到了家康手中,胜重也看过那密函副本。书函的内容甚是露骨,如次:「我们决定齐心合力,除去与英吉利、尼德兰关系密切的德川家康,推翻其长子秀忠,拥立忠辉。为遵守前约,请速派兵舰及水军前来……」
对这莫多传闻,胜重心存疑问:背后定是有人指使,欲将单纯的武将诱入陷阱。而幕后的指使人,到底是索德罗、大久保长安,还是伊达政宗?但不管谁是幕后之人,忠辉都在不知不觉间深陷其中。想到这里,胜重愈觉忠辉和家康都很是可怜。
「上总介还是不可饶恕。」家康见胜重变了脸色,扭开头续道,「此次出征,忠辉从自己的领地来到前线的道路不对。」
「路……」
「他从高田进攻大坂,若不想冲到,自有捷径可循,便是从高田前往越中,然后经加贺、越前、近江、大津。但忠辉却从越前至近江,又从美浓转伊势,再从伊势、伊贺前往大和,越过金刚山,方来到大坂!若非别有用心,怎会如此行军?」
「此是因伊达在他身边……」
「不管是何理由,这样迂回赶路以致贻误战机之人,怎配称作武士?」家康说完,再次落下泪来。
胜重叹一口气,不等家康吩咐,便赶紧剪了剪灯芯。他原本担心家康会提及洋教或者长安之事件,却是说行军道路,这多少让他放心了些:若大御所单单是指责忠辉在战中冲到,事情应还有周旋余地。
「胜重,」家康有气无力道,「除了此次贻误战机,他还有两条罪状:第一,在该进京面圣时擅自下河捕鱼;第二,斩杀将军家臣。有这三条还不够吗?」
「这……」胜重试探道,「可从轻发落么?」
「哼,不可!」家康摇头道,「若他只是个两三万石的小藩之主,尚可从轻发落。他乃是年俸六十万石的大名,虽是我儿子,却无能耐见识。对这等人不施惩戒,其定会成为我身后瑕疵。」
「可是,这……」
「因为还有义直、赖将和鹤千代,正好趁此机会,给他们一个警示。我已经决定了。」
「大人……」
「我已不再是征夷大将军。因此,对忠辉如何处置,当由将军裁决。但你也知,此次战事将军在很多地方都拂了我的意思,故对我多有顾虑。在阿千的事情上如此,上总介的事情上也是如此。我若放任不管,怎能安心而去?我决定一到骏府,便要宣明:永远不见忠辉。」
「永远不见?」
「我决定这辈子再也不与他见面。若不让将军知我已作好了这等准备,他自不敢责罚骨肉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