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重无言以对,这位知道自己将不久於人世的父亲,竟然决定永远不再见儿子,这种隐忍,究竟能为他带来什么?
「因此,我才和你商议。」家康看到胜重纳闷不解、手足无措之态,定定道,「我要与你商议的就是此事。我一回到骏府,便昭告天下。忠辉母亲也在骏府,我一回去,他定会向我问安。我想先派人去告诉一声,使者应将我的良苦用心传达与他,让他明白我为何如此。正纯、直胜和重昌都不行。胜重,你莫取笑我。我虽震怒,却不想让他蒙羞。我应该派何人去?你不妨说说。」说到这里,家康忍不住长泪直落。
胜重浑身发颤,体味着家康话里的意思。从家康的泪中便可看出,对於父亲,这是何等苦楚的决定。家康若下定决心付诸实施,秀忠自会收回忠辉的六十万石封地,甚至不得不令兄弟切腹。家康见秀忠很难作决断,便首先表明白己的意思。这样看来,难道这父亲恨自己的儿子?不,怎会这样!胜重感觉似被一块烙铁烫伤了胸膛,鼻腔内火辣辣的。
「请恕在下斗胆……」胜重额头已经渗出豆大的汗珠,强道,「此事,大人不能再考虑考虑?」
「不必了。」
「可是,此有违大人平常告诉我们的道理。第一,不合人情,第二,不合自然。大人不必如此,在下也会将大人的心思禀告将军。」
「胜重,我作出这个决定,已经过深思熟虑。你只回我,应派谁去合适?」
「大人……」
「我这个做父亲的行事自应谨慎,要以此为将军及义直等孩子们——不,还有天下苍生、神佛及天地作出示范。我未能保全秀赖性命,这便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胜重吃了一惊,不由得看了一眼周围。最近有侍女说,淀夫人的亡魂经常出现在家康房里。君子敬鬼神而远之,他绝非因传闻而害怕,但是,良心上的自责实比遇到亡魂还要可惧。
忠辉为何会如此不幸?他并非自己想让大久保长安做家老,也并非自己要娶伊达政宗之女。所有这些都是家康出於政略的考虑强加与他,然而,这些竟终导致他的不幸。
「请恕在下直言,」胜重道,「如此一来,大人能够向神佛证明您的清自,但大人又如何看侍上总介大人的不幸?在下认为,大人这样做有失偏颇,难怪有人说大人对自己的儿女过於残酷……」
「休要再说,胜重!若说报应云云,我已经受到了惩罚。回我,谁去合适?」
但胜重并不明家康真正的用心。
虽然口口声声说关爱儿女,但人最终还是难以跨越自私的心墙。难道对儿女的关爱也会有偏颇?胜重有些迷茫。家康对待义直、赖将、鹤千代和对待忠辉的态度完全不同。前三人因为年幼,老实规矩,忠辉性情中则带着霸气,经常会出言顶撞。但无论怎样,这几人均为亲生儿子,家康缘何单单对忠辉如此严苛?
家康幽幽道:「他但与伊达一途,将军就永无宁日。若政宗和忠辉联手,将军所有的亲信合力恐也无法与他们抗衡。这便是忠辉的天命,你这般想即可。」
「这……」
「胜重,虽是我让他与伊达联姻,但我未让他成为伊达傀儡。忠辉若是能够尊重、拥戴兄长,便不会到今日这地步。我已想好了,虽说忠辉可怜,但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不可再生动乱了。」
「大人的意思,对上总介大人不管不顾,他便会与伊达联手生事?」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万一一旦发生,天下便会遭殃:故要消除隐患。伊达领地已达百万石,加上高田的六十万石,你想想,长安那厮的阴谋将会成真。从此次战事来看,天下还有众多大名对将军并未心服口服。」
胜重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忠辉啊忠辉,你竟是乱事之源!
「设若,我是说设若,菲利普皇上派兵舰攻打,伊达跟着起兵,那些尚未完全舍弃洋教信仰的大名遥相呼应,天下将会如何?必立时大乱!不管发生何事,作为征夷大将军,都当自己去镇服。若非如此,征夷大将军便名不副实。我已经想好了,胜重。」
胜重茫然地看着家康。
「我未能救得秀赖母子,我自己的儿子却会成为下一次动乱之源,倘若我明知此病,却讳疾忌医,到了九泉之下,怎有脸去见太阁?」
「在下明白。」
胜重不由得掩面而泣,家康亦老泪纵横,徐徐道:「你若明白,就帮我寻个合适的人去。正纯不合适,照忠辉的性子,很可能对他刀剑相向。」哭了一阵,家康又小声道,「若是让利胜去,忠辉定会认为秀忠乃出於私怨行事;直胜又不善辞令。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也想过成濑或安藤,都是忠辉兄弟家老,他们前去,忠辉必又以为这乃是兄弟们的阴谋。京城一日少不了你,你又无法脱身。我应派谁去说服他,而不致把事情搞砸?」胜重想来想去。这可非个好差使,使者不能全靠讲道理让对方明白,也不能意气用事。除了家康,还有何人会想出这等惩罚?家人犯错时,大楠公曾经以数日不见为罚。家人怕了寂寞,从此再未犯过错。但家康这般严厉处置,该怎样向忠辉言说?
「如何?你有合适的人选么?此人必须能与我同回骏府。」
「不知松平重胜五男胜隆是否可担此重任?」
「哦,你说出云?」
「胜隆亦非外人,况且他一向不参与政事,年龄与上总介大人相近,为人宽厚,故,在下以为,此人甚为合适。」
「哦,那就让他去吧。」松平重胜五男胜隆乃是鸟居忠吉的外孙,他和家康亲缘不远,且年龄与忠辉颇为相近。
「在下以为,首先应见见胜隆,把前因后果告诉他。」
「你能与他说?」
「是。若非如此,恐怕无人敢领这差使。」
「是啊。」家康垂下肩膀,叹一口气,「我还有一个难题,就是如何说服他的母亲茶阿。」
「是。」
「忠辉是个男儿,可他母亲……胜隆的事就交给你了。」
「但愿他不会辜负大人期待。」
「此事定要保密,万一泄露出去,於幕府不利。之后,我便一切皆不再插手,全权交与将军裁夺。」
板仓胜重渐渐恢复了平静,但他心里愈是平静,便愈不敢抬头看家康:如此为父,何其艰难!
走出家康房间,板仓胜重心情沉重地来到城门外,去拜访松平胜隆。虽已是深夜,但若不立即相访,胜重只怕难以入眠。
「今晚想请你去舍下住一夜,饮几杯薄酒。」
年轻的胜隆立刻应承下来,他怕是以为,这位前辈会给他讲些武家故事。「此所谓忙里偷闲吧。」
「是啊。」二人同至所司代府前,弯身进去,胜重再次回头看看二条城,道:「刚才我去了大御所处。有件让人为难之事。」
「大御所已告诉您他何时回骏府?」
「初定於八月三四。来,我们边饮边谈。」
到了房里,胜重便马上命人备了酒菜。酒菜上来,他便令诸人都回避了。
「多蒙款待,最近可真有些烦闷啊。」
「这里不必拘礼。马上就要起秋风了。」
「一旦刮起秋风,便会想起故乡。仗一打完,甚觉无趣。」
「你最近出任出云守了吧?」
「是。在下微薄之功,便受此厚遇,实在惭愧。」
「谦虚了,听说你和上总介大人颇为亲密?」
「正是。我们同为松平一族,家康公先前与茶阿夫人同住浅草,在下与上总介大人幼时便是很好的玩伴。」
「最近你可见过他?」
「最近……约五六日前,他去河中捕鱼,然后送了我些。为表谢意,我去拜访了他。」
「他还是那般喜欢捕鱼?」
「听说上总介大人还因为此事误了进宫面圣,受到大御所责骂。」
胜重哈哈笑道:「如此豁达的一人,竟也令大御所为难。」他一边为胜隆斟酒,一边思量如何提出家康吩咐之事,「来,再来一杯。对了,你还记得庆长十八年大久保长安谋逆之事吗?」
「大久保长安……听家父提起过。」
「你是否知,那事至今还未完全解决。」
「啊?那事……」
「我今日叫你来,正是为了此事,有一大事要拜托你。」
胜重若无其事说完,又将胜隆杯中斟满。
胜隆脸上顿时僵住。他母亲和忠辉颇为亲近,与其说二人是甥女与舅父的关系,莫如说她更像忠辉的姐姐。
「这……您说,大久保长安事件尚未结案?」
板仓胜重清楚胜隆因何不安,道:「我直说了吧。为了解决此事,还需出云守相助。这并非我个人的意思,实际上,乃是大御所的意思。希望你能担此重任,并为此保密。」
松平胜隆不语,正了正姿势。
大御所的密令,仅这一句话,便让胜隆紧张不已。胜重心道,看来他已有准备。
「但是……」胜重再次执起酒壶,道,「但此事绝非简单的密任。我们要商议好,思量切实了。」
胜隆低低喘了口气,拿起酒杯,又使劲摇了摇头,努力挥去盘旋於心中的不祥之念,「大人请直说。在下还年轻,决断思虑有诸多不足,请大人赐教。」
此人果然慎重!板仓胜重看着胜隆的样子,突然想起了年轻时的家康,遂道:「我不知你对大久保和上总介大人之事知道多少。但,此事太过复杂,一时难以道尽。我先告诉你大御所的决断。你若有不明,尽管问。」
「是。」
「大御所很快便会离京东返。他欲一回骏府,便对这事作个了结。大御所要派人去告诉上总介大人,今生不再与他相见。」
「永远不再相见?」
「此生永远不再见面。这可解释为,上总介犯下了大错。」
「哦……」
「只有你才能胜任此行。故,大御所的意思,是让你去向上总介大人传达此意,并向他说明……」
「不!」
「嗯?你说什么?」
「在下无能,无法担此重任。上总介大人不会因在下的几句话便明白一切。这样的话,在下必须说服他。但在下既无这等手段,也无此能耐,故,只好拒绝这差使。」
「哈哈,你先别急。」板仓胜重笑着拿起酒壶,一边给胜隆斟酒,一边后悔自己刚才过於松弛了,在言语上自当计较,尤不能让胜隆觉得前方乃是陷阱。
「大御所他……」胜重的表情变得严肃,一本正经道,「他觉得,若不此了结,他会死不瞑目。便是说,他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说了遗言。」
「不,不管大人怎说,此事……」
「胜隆!」胜重加重语气,以威势压人,「我也不愿插手此事,可你要是不去,明年只怕要发生战事。」
「战事?」
「此战将会席卷江户以东……不,说不定还会席卷整个日本。你也应隐隐约约有些预感。」
胜隆低声咕哝一句,拿起酒杯。
胜重抬头看他一眼,道:「大御所费尽苦心想避免战乱,好不容易才想到此法,便是永远不再与上总介大人见面。他想和儿子共同分担痛苦,来保证天下平安无事。此乃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你说呢?」
「……」
「你既明白,就不能推辞。实际上,让你担当使者,乃是我的建议。」
「……」
「你若还有不明之处,我会一一向你解释。你先别这般急着拒绝,回去好生想想,希望天亮前能作出决定。」胜重脸上一阵痉挛,转道,「不急,来,再饮一杯。」
「那么,伊达……」
「你觉得,伊达有起兵之心?」
「有也好,没也罢,他终是野心勃勃。」
「哦……」
「此次大坂战事甚是奇怪。伊达未赶上道明寺一战。在茶磨山一仗中,我方一支人马又被自己人攻击,全军覆没。不仅如此,一个曾和他有过秘密约定的、叫保罗的神父跑到他阵中求助,他却企图杀入灭口。」
「根据那神父所言,大久保长安行为不轨,背后的主谋便是伊达。总之,长安事件还没完全平息。你明白了吗,胜隆?」
松平胜隆这才放下杯子,面色略缓。「在下有一事要请问板仓大人。」他到底是年轻人,直道,「大人刚才的那些话,即说伊达政宗有反叛之心,乃是大御所的判断,还是板仓大人的看法?在下想先问清楚。」
胜重表情严肃答道:「我们二人都这般认为。」
「那么,在下还有一问。为何只有惩罚了上总介大人,才能防止战乱发生?原本一个巴掌拍不响,战事乃是双方之事。是伊达先起兵造反,还是幕府率先举兵讨伐?战事引线会是什么?」
胜重不由得想笑,终是忍住了。他知道胜隆为何会这般问,但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他感到好笑。
「你提出了三个问题。但我先要提醒你,休要忘记最重要的,乃是大御所已决定永远不见六男上总介大人。」
「是。」
「上总介大人的脾气你也知,世人皆知,他比将军争强好胜,甚至还杀掉了将军家臣。他这种脾气,怕也是天命。」
「天命?」
「以他这等脾气,再加上伊达煽动,会是何等结果?大御所归天之后,必是兄弟内讧,这内讧的实质乃是伊达之乱。那个保罗神父,就是认为伊达乃是大坂的盟友,才跑去求救。」
「……」
「大御所现在后悔把上总介大人给了伊达为婿。若仍把上总介大人留在伊达身边,便是留下了一场天下大乱的祸根……」板仓胜重不能自禁,竟流下泪来,「胜隆,大御所觉得,为了不让伊达有机可乘,只有让自己的儿子来负此过。大御所说将永生不再和上总介大人见面,也就意味着,上总介大人将被收回领地,本人将被幽禁,如此一来,上总介大人的夫人便会离他而去,被送回奥州。这对上总介大人自大为残酷,但为天下苍生,也只有如此了。」
松平胜隆一脸严肃地瞪着胜重,他渐渐明白了大御所所谓「永生不再见面」的意义所在。但他心中还有几处不明。他也经常听到关於伊达有叛心的传闻。以前伊达便嘲笑秀吉公不会打仗,说家康公不过是运气好。这样一个人,自会煽动女婿和将军相斗。但大御所为何容得下这样一人居於卧榻之侧?他为何偏偏要牺牲自己的儿子,以化解此事?
「你既明白,就不得草率地拒绝。」胜重接着道,「大御所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防止战乱。你此去,担子不轻啊!」
「大人,再来一杯。」松平胜隆端起已凉的酒,一饮而尽,「大御所为何如此惧怕伊达呢?为何不一举讨伐他?」
胜重见胜隆一脸焦虑,笑道:「你竟不明白?」
「不明白!为何大御所要忍痛惩罚自己的儿子,以保全伊达?」
「因为上总介大人乃是伊达女婿。」
「这么说……这么说,是要令上总介大人和夫人离散之后,再举兵征伐伊达?」
「不,不,若是征伐,又要发生战事了。你好生想想,一旦把上总介和伊达分开,伊达自会放弃二心。伊达有了上总介大人,便如蛟龙腾云,但若蛟龙没有了云,他便只能盘踞在池底,不敢兴风作浪。」
「在下还有一问,上总介大人受到惩罚之后会怎样?领地被没收,本人被幽禁,夫人会离去,那之后,他会不会重见天日?」
「这就不得而知了。」胜重忙摆手道,「在此之前,悉听大御所处分。但在此之后,如何处置,则全由将军做主。不知将军会命其切腹,还……」说到这里,胜重叹一口气,道,「既然大御所决定永远不和上总介大人见面,之后上总介大人重见天日之机,只怕微乎其微。将军乃是至孝之人,对於父亲的决断,他怎会轻易更变!」
听到这里,胜隆的脸有些扭曲,抱膝呜咽道:「这样的话,上总介大人只怕难逃一死。」
「正因如此,大御所亦是伤心欲绝。」
「唉!既然是大御所的吩咐,在下怎能拒绝。」
「你愿接受了?」
「即便在下说不接受,大御所也不会同意。抱着一死的决心……」
松平胜隆似已有了几分醉意,突然挺直胸膛,咬牙道,「在下会说服他!但他毕竟为大名鼎鼎的上总介,即便能明白父亲之意,却也不会乖乖接受惩罚。斯时,胜隆会一言不发在上总介大人面前先行切腹。想必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胜重激切道:「你既有这等决心,定能说服他。他亦为人子,怎会眼睁睁看着父亲的使者死在面前?他定会哭着接受父亲的决定。我和大御所都信你能说服他,才决定派你去。可是胜隆,你仔细想想便能明白,你这一行,重如万里江山。」
说罢,胜重不由全身抽搐,大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