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1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5435 字 1个月前

第431章 草民忧国

大坂城陷落已过一月。

在本阿弥光悦看来,世间已完全陷入无可救药的堕落和混乱之中,没了「王法」也没了雅致。

京城商家以为,丰臣氏的败亡带来了世间太平,自甚是快意,但城破月余,善后之事比战事还麻烦,众人的日子一团糟,不知何之将往。

关东追查丰臣残余愈紧。太平刚刚到来,世间便渐多告密,先时还是禀报何处藏有武士,慢慢的,告密变为谁曾受到丰臣庇护,谁谩骂过关东……被捕人数日众。初时,告密实只是为了得些奖赏,后来竟变为发家之途和铲除异己的手段。

一些人家经常受到骚扰,门上被莫名其妙贴上诸如「丰臣右大臣御用」之类的字条,房屋被人涂上肮脏的泥巴,有的大门甚至写有「丰臣氏残余某某人住处」字样。就连本阿弥店铺,也曾被人歪歪扭扭刻上「丰臣氏御用刀剑师」字样。

光悦认为,大御所定是看到了此种混乱,才冲些回去。板仓胜重曾令光悦去与大御所道别,但他至今无回复。

世人为何如此愚蠢?战事结束,本应思量怎样过活,他们非但不安居乐业,反而冤冤相报。佛家所言极乐世界,最终不过是一张纸上画饼么?

这日,光悦离开宅邸,欲去拜访住於西阵的画师俵屋。僚屋宗达原本为织造师,由於生来喜欢绘画,在为布帛画底样时,大量模仿了古时的大和给,采众家所长,形成了一种笔势舒缓的独特画风。此画风既不同於以往的大和绘,也不同於狩野画派。他将原来的家业交与家人打理,专事绘画。如今由他设计的扇面,已成京都屈指可数的名物。

光悦欲让宗达在自己的鉴定纸上绘上秋草、春天的节节草以及紫萁之类的花草做底纹。光悦以此为借口前去拜访,实是因无法排遣心中困惑:宗达对现今这混乱局面怎样看?

宗达宅中并未传来织布之声。这无甚奇怪。宗达曾笑称,如今他已成画师,甚至有很多人想拜他为师,向他学习绘画。

「有人在家否?」光悦拍门道,但无人应声。他便径自往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朝里喊道:「我乃德有斋,光悦进来了。」光悦知宗达的画室在最里一间,他家人不在,往往无人应门。宗达自小耳朵不灵,在绘画的时候,更是一心无二。

光悦走近画室,却见宗达正背对门口,在铺於地上的纸上作画,画的似是屏风。

「哦,这是送给哪位贵人的礼?」光悦见宗达不理,遂脱了草鞋,走到宗达身后,看他作画。

真是一幅奇怪的画。这并非宗达擅长的幼犬或花草,纸上乃是拨浪鼓,不止一个,两三个拨浪鼓围成一罔,是为画的底纹。

宗达还未识得人来,他吟哦有声,陷入沉思。

宗达想画什么?正在光悦百思不得其解时,宗达从膝旁的废纸堆中拿出一纸,在画纸上展了开来。

「啊,雷神!」光悦瞪大了眼,宗达要画的似是在空中击打拨浪鼓的雷神。那雷神生着一张看似糊涂的娃娃脸,既无丝毫威严,也无一丝狰狞,和蔼可亲,分明是醉心於祭祀之乐的宗达自己。

不,此非宗达,这张面目在何处见过。光悦突然想起来,他哦了一声,心下默然:这是现正居於二条城的家康公面目,不怒而威,威而不戾。

光悦忍木住拍了拍宗达肩膀。但宗达却令光悦大出意料。他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立时僵住。他屏住呼吸,盯着光悦。不仅如此,他的眼圈亦开始发红,慢慢竟湿润了。

这究竟是为何?光悦吃一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宗达站起身,静静将画纸卷起。看他脸上的表情,似要马上大哭不止。

光悦屏神静气,不语。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自需耐性。光悦与宗达交往虽深,亦总是颇为谨慎。他问:「怎的了,为何不画了?」

宗达不语,将那新画纸卷起,盘腿而坐,如做了错事被人发现的孩子,眼里依然噙满泪水。

光悦拍了拍榻榻米,「为何不言语?你我之间还有何不能说?」

「呵呵!」宗达笑了笑,笑声平淡。

「我不明,你为何不让我看那画?」

「呵呵……」

这时,光悦才发现泪水已从宗达眼里流出。

宗达站起身,从架上取下另一幅画,在光悦面前展开。这是一月前光悦让宗达帮忙设计的香囊图案,上铺了一层金箔,金箔上则用银丝勾勒了四五枝蕨菜芽,颇为雅致。

「银会变黑,亦会与画纸结合愈紧……」宗达似不想再提雷神,试图尽快将话题岔开。但这样一来,光悦越发想知其中原因,遂再次拍了拍榻榻米。「先别说香囊。是,贵重的香,加上你的画和我的字,以及金银镶嵌,作为送给乡下大名的礼物,已足够贵重。但我要问的,是你刚才画的那个拨浪鼓!」

「对不住。」宗达似有些坐立不安,两只手在膝上揉搓。

「你有何对不住我?我和那雷神有何关系?」

「对不住。」宗达再次道,「我怕先生骂我……」

「这么说,那雷神……是光悦了?」

「始是如此想,但画着画着,便改变了主意,我想到一个让人烦恼的雷神……」

「哈哈,我明白了,这么说,那画的是光悦,也是居於二条城的……」

「对不住。」宗达僵硬地答道。他有些不知所措,耸了耸肩膀,又道:「就是先生甚是敬重的大御所大人。」

光悦捧腹大笑,「哈哈哈哈,有趣,所以你才会如此狼狈,真像你啊,俵屋。」

「对不佳,这并非出於怨恨,还请宽谅。」

「即便不是出於怨恨,你心里肯定也有怨气。在你眼里,本阿弥光悦乃是个雷神啊。」

「不,先时并非如此,但后来竟变成了二条城……」

看见宗达还要一本正经往下说,光悦制止了他:「且等,俵屋,你最好莫要将大人名讳道出,否则,会引起世人误解,给你带来麻烦。」

「正是。」

「我倒是有一事要问你:你是否不喜那位大人?」

「见谅。」

「我要是问你到底是为何,你又嫌我急躁。在你画中已然说了,觉得我惹人烦。可是,你觉得我何处让人烦?」

「我且举个例子。」宗达见光悦并不生气,遂放心道,「我只是想每日悠闲自得地作些画,也曾经以太阁大人赐与我的『天下第一』封号为荣。然而这位大人做事却甚是啰嗦,找出种种理由,推说怕自己的评价不公,还说要做优秀的画师,就要进寺院画所,而且须先做大法师。」

「哦。因此,你才决定画一幅雷神之画,准备进献?」

「不单如此。在先生面前,我才敢这般说,不知先生对处决国松丸一事怎样想?此岂非欺凌弱小?那些败逃的武士亦是一样,他们既已走投无路,何苦还要斩尽杀绝?这样说虽为不敬,但说心里话,我不喜他。」宗达很少如此直言快语,顿一下,又歉然道,「我这样评说你敬重之人,还请见谅!」

「哈哈!」

「有何可笑?」

「其实,我亦心中忧闷。我虽并不以为是他杀了淀夫人母子,但如你所言,他却杀掉了国松,企图斩草除根。如此一来,他和早前的乱世武将有何区别?」

宗达一脸惊讶看着光悦,道:「先生……先生说的是真的?先生该不会在取笑我吧?」

「我怎会取笑你?若他还与早前武将一般,必会冤冤相报,不久之后必会再起战乱。我心中忧苦,才来拜望你。」

宗达恻首回目,大为不解。在他看来,光悦有一处不是,便是心口不一,总喜抛砖引玉,以试探人家;而且,他一旦得理,便会不由分说将人训斥一顿,宛如一尊雷神。

「您此话当真?」宗达再次道,「德有斋先生无论做何事都谨慎有加,现在却亦说不喜,真让人难以相信。」

光悦一本正经盯着宗达,「俵屋。」

「果然有谎,先生分明还是……」

「唉!好了,先不说这个。我倒想问你,在世上你最恨什么?」

「这……」宗达犹犹豫豫道,「我最恨……蚰蜒和雷神。」

「哦?」

「所有雷神当中,我最喜德有斋先生。」

「哦?」光悦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我一向觉得,你的才具和人品都非同寻常,对你颇为敬重。原来,你竟这般想……」

「我所恨并非雷神。嘿,我想起了那春日在山间见到的长虫,对,我最不喜蛇。」

光悦笑不出。他亦经常对宗达设计的刀剑鉴书的纹样及扇面大加评判,甚至连香囊和纸签上的图画都会加以评说,有时甚至说出「画已害字」云云,这等话难免让人厌烦。看来我是太挑剔了……想到这里,光悦突然想到家康。家康有时会自作聪明,说些自己的意思,有时还会如孩子一般任性,总要人说话时直言不讳,不要怕得罪人。但到了关键时刻,这些全都派不上用场。

「俵屋。」

「先生?」

「我要去一趟二条城。」

「二条城?」

「是。我欲说出心中之愤,以求心安?」

「您太性急了。」

「他若因此把我杀了,也就罢了。他要不杀我,从此我便不再做什么雷神,而要远离尘世,隐居到丹波深山之中。」

「不好!」宗达一本正经道,「雷神有何不好?何苦去丹波深山老林做个野鬼。请先生三思!」

本阿弥光悦这等乖僻之人,见到俵屋宗达之后,也成了一介小儿。倒不如说他是被宗达的天真打动,取下了脸上的面具。他见宗达也认真起来,便摇了摇头,怒道:「不,做鬼更好!谁也休想阻拦我,我已下定决心了。」

「又来了。你这脾气,真非寻常的雷神。」

「罢了,我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改变,否则岂不愧对你送我的这个称号?」

「那好,多请保重。」

「我现在就去二条城,将憋在心中的话全都说出,然后便隐居深山。」

「这……这可是性命攸关啊。」

「命是何物?」光悦说着,竟流下泪来。「命是什么?我们不能违背日莲上人的圣言,不能无视这世上的污浊和歪曲,否则便是偷生之人。」他大声喊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感怀涌上心头,「对,就是偷生之人!不仅是我,你也一样。在这个世上,最大的偷生之人便是那老糊涂鬼,他年过七旬,还要残杀妇孺。他自己枉活了不算,还要害他人性命!宗达,你休要再阻拦我,就算死,我也定要到那个老糊涂鬼面前,把心里怨愤悉数道出……」光悦於亢奋里带着几丝疯癫。他似是因一生的努力不得到结果,心中积郁已久。

「不可!」宗达脸色骤变,扑向光悦,他看出光悦就要离去,「来人,本阿弥老爷子要……」

「放开我,宗达!」

「不,我不放。我不当说您是雷神。您既非雷神,也非鬼。我从内心里仰慕您……」

「哼!宗达,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求您了!来人,来人!」光悦这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心中暗道,弄假成真,罢了,索性趁机最后一谏,然后便隐居山林,远离这尘世。就如日莲圣人一般,向北条氏强谏之后,便隐居身延山。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匹夫到了真正发怒之时了!

宗达是一个难得的诤友,光悦一边想着,一边推开宗达,出门穿鞋:他并不理会宗达的惊愕,径自去了,宗达无意间的几句话,已让光悦下定了决心。

阳光火辣辣照着大地,光悦若稍有些犹豫,方才的亢奋便会马上烟消云散,决定亦会取消。

但坐上轿子,光悦却有些心虚了:不能这般逞强,不管怎说,对方乃天下之尊,总当换件见客的衣裳,在礼数上不当有闪失,亦当心平气和提出见解,不能先乱了阵脚。想到这里,光悦平静了许多。「我先回一趟家,你稍等我片刻,我换衣裳后就出来,然后前往所司代府邸。」

光悦回到家,首先拿了一个刚刚烧制的「柿茶碗」,作为送给家康的礼物。烧柿茶碗,乃是光悦向长次郎学来的手艺。他对这茶碗的色泽和形状都颇有自信:和长次郎的茶碗不同,他的茶碗浑圆,而非中间凹进。掌中托干坤,光悦怀着这般心思,烧制了这土黄色的茶碗。

光悦拿了茶碗出得家门,乘上轿子,往所司代府邸而去。他欲先拜访板仓胜重,若胜重不在,才前往二条城,让胜重之子重吕为他通报。然而胜重正在邸中。

「所司代大人,恕光悦冒昧,光悦今日欲前往二条城向大御所告别。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分上,还请大人恕在下莽撞。请为在下引见。」光悦拿出了茶碗。

「道别?你是要离开京城?」

「是。在下已厌倦了京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