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1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7017 字 1个月前

第430章 朝阳落日

庆长二十年五月二十三,晨,片桐且元得知丰臣秀赖遗孤国松丸被捕,并将在六条河滩被处死。此时他居於京城三条衣棚的松田庄右卫门家中,已卧床不起,每日都会吐血。庄右卫门之妻怕他的病体受不了这打击,告诉他时战战兢兢。

众人都以为,且元离开大坂后,便直接去了新领地大和额安寺养病。且元却以大和乏良医为由,拖着病体,跌跌撞撞来到京城,秘密住进了三条衣棚的松田庄右卫门家中。

先前,且元在京都也有一处府邸,但已借给德川家康之子远江中将赖宣。且元的名声在京城并不甚好,人称:「世道愈让人糊涂啊。那个一向被人称为大坂忠臣和脊梁的片桐大人竟得以苟且偷生,还得到了幕府褒奖,一向名声不佳的大野治长却和右府大人自裁了。」且元不仅仅得以保全性命,俸禄还又增了一万八千石,领地散布在山城、大和、河内、和泉诸地,他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

世人皆以为,主家已败亡,且元即便出於无奈投了关东,也不应将自己的府邸媚献於赖宣,还领受幕府嘉奖,实在太无节操绝非武士所为。就连松田庄右卫门也有些瞧他不起。松田的妻子也知道丈夫的意思,才故意将国松丸的消息告诉且元。

「这是何时的事?」且元继续煎药,面不改色问道。

因为他过於平静,庄右卫门的妻予约略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今日下午,消息已传遍京城。」

「今日下午?」

「行刑之地乃是六条河滩,正是二十年前关白丰臣秀次一家被处死的地方,至今还被称为畜生冢。人人都说是因果轮回呢。大人您要去为他送行么?」

「送行?」

「是啊,右府大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真是残忍啊。」

「是啊,去一趟倒是无妨。但,人必甚多,我这身子恐怕经不起折腾。况且,我还得去取药。」

庄右卫门的妻子脸上明显露出不满和鄙夷,冷冷道:「那我就独自前去为国松丸公子送行。不管是敌是友,孩子总归无辜。」

且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将药缓缓注入碗中,闻了闻,又吹了吹,缓缓喝下。

松田庄右卫门家正面三间半,纵深约十二间,宅子不大。且元住在院中一个小屋,足不出户,邻里并不知所住者何人。

右卫门内心虽瞧不起且元,却从未与人提起,他有自己的盘算:若让人知且元住於家中,大坂的残余势力定然前来。他原本想得到片桐的信赖,借此飞黄腾达,如今看来,一切都已化为泡影。后世有说且元在大和额安寺自杀,也有说乃是病故,由此可见,且元前往京城一事当时并不多为人知。此不多言。

且元长子孝利代父前往伏见城,侍奉将军秀忠。只有他知道父亲在何处,还派人暗中保护。

辰时前后,且元戴上斗笠,偷偷出了门,迅速雇了一乘轿子,到了新京极三条后方的誓愿寺门前。誓愿寺乃天正年间为京极高次的姐姐松丸夫人而建。当年松丸夫人无论才智还是美貌,都不逊於淀夫人,深得秀吉公宠爱。

且元到了寺院山门前,下了轿,直奔塔头所在的护正院。「烦请小师父通报一声。」他声音平静。他在努力控制情绪,他知,自己只要稍一激切,便会吐血,堵塞口鼻。他对门口的年轻和尚说完,取下了斗笠。僧人认得且元,应了一声便急急朝里去了。

且元弯下身,坐到门前的台阶上,等着。他小声自语道:「还是太着急了。忘了浇庄右卫门家的牵牛花。」

住持智信和尚出来,拉着且元的手,把他带至客室。且元约略调整一下呼吸。住持道:「大人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大师听说了?」且元提起了国松丸的事。

「所指何事?」

「今日国松公子就要被处决。」

「这……」住持倒吸一口气,击掌叫来一个小和尚,「所司代大人会放过国松公子一事,你是听谁说的?」

「弟子是听本阿弥光悦先生所言。」

住持转向且元,道:「大人可确定?」

且元缓缓道:「且元有一事要拜托大师,希望大师能安排。」

住持看了一眼伺候在旁的小和尚,道:「你再去打听。等等,叫个人到六条河滩去看看,便知真伪。」他有些慌乱,又转向且元,道:「老衲虽有所准备,但还是未料到国松公子这么快就要被处决。」

且元不动声色,单是问道:「当初大师为他取的戒名叫什么?」他声音很低,似乎在吝惜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且元要去高台寺,好久未见到夫人了。我要去拜托她供奉国松公子之灵。还得麻烦大师帮且元确认公子戒名。」

「老衲马上前去确认。」

「牌位呢?」

「已备。」

「棺木?」

「亦已备好,外面看只是几块木头,里面却刷了厚厚的土漆,还画了家纹。」

「多谢。墓址选在何处?」

「暂时葬於为松丸夫人所建墓旁,待风声过后,再将他移葬到弥陀峰太阁大人墓所。若斯时老衲已不在人世,也会留下遗言,托付后人。」

是年,松丸夫人病逝於西洞院的京极府。且元见欲将国松丸暂时葬在松丸夫人墓旁,心中略安,道:「请大师将他戒名相告。」他催促着,一刻都不肯浪费。

「稍等。」住持忙起身,取过一张美浓纸,上有一张小小纸片。

且元接逍来,毕恭毕敬捧住纸片作了一揖,方念道:「漏西院云山智西童子。」

「大人认为可合适?」住持问。

且元并不回话,转道:「为即将安眠於东山的孩子取一西字……」他再作一揖,轻轻拭泪,「世上并无佛国和净土,梦想着能够东山再起的,不仅仅只有清盛人道。且元寄托於牵牛花的希望,终是破灭了。」

「牵牛花?」

「且元现住在庄右卫门家中,在他家院子的一角,种了一株牵牛花。且元曾经想,待牵牛花开,丰臣氏的运气自会……唉!」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折起戒名,就要起身,又道,「后事已交待给了孝利和为元,死者的供养,就拜托给大师了。」

「大人自家也须保重。」住持忙伸手相扶。且元只是笑了笑,表示谢意。

「丰臣血脉并未完全断绝,还有一位小姐。大御所大人赐给且元的……」且元话说到一半,笑了笑,止住。他许是想说,正因此念,他才接受了幕府加封。

出门之前,且元又向住持要了一碗葛汤,以振作精神?

高台寺中蝉呜凄切,这令且元感到阵阵悲凉,他想起秀吉公归天时所咏辞世诗,也想起了他将要拜访之人命途多舛的一生。

〖露落露消我太阁,浪花之梦梦还多。〗

当且元听到这辞世诗时,也似明白了自己的人生。

然而,明白便可了结?那无尽的梦,分明就是充斥於整个天地的巨大诅咒。且元的人生乃如一场噩梦,石田三成和大野治长的一生也落满尘灰。不仅仅男儿如此,淀夫人、高台院、松丸夫人,以及三条夫人,当年在伏见享受的荣华富贵亦转眼成空。她们的记忆深处,怕还淡淡残留有当年的爱憎情仇,但那都变成了一场幻梦。

且元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站在与丰公庙紧紧相连的高台寺山门前,并未立时叫门。这座被称作高台寺的小庙,叮谓美轮美奂。约四间的小厅堂四壁皆是描金莳绘,栏间则挂着土佐光信所作的。十六歌仙图。在秀忠的授意下,小堀远州对庭院亦进行了修整,引来菊涧之水。一棵树、一块石,都安排得甚是合理,颇为精美。但这一切均非太阁留给爱妻的遗物,而是夸示着丰臣宿敌的力量。

「烦请通报。」且元报了一声,忍不住欲泪。

太阁的丰功伟业已如一场梦,化为乌有,德川家康却完全不同。阿江与夫人与淀夫人虽为同胞姐妹,却仅仅因嫁入德川,她的命运便与姐姐有了天壤之别。到底是何物导致了这等差别?

听到叫门,庆顺尼从寺内茶室唐伞亭出来,道:「是哪位施主?啊,片桐大人!出什么事了,看您脸色苍自。」

且元极力忍住咳嗽,道:「我有事见高台院,甚急。」

「过来吧。」唐伞亭下传来一个安详的声音,是高台院。且元双目不由得模糊了,黯然道:「夫人,不好……是个不好的消息。」

高台院在茶窒摆弄插花,平整炉灰。

「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匆忙。」

高台院语气亲切,就像在对自己的弟弟或孩子说话。说完,她用眼神示意且元坐下。她於头巾下露出一张笑脸,显得比且元年轻许多。

「说来听听,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国松公子被捕了。」

「国松?是……」

「是右府大人和伊势的侍女所生的孩子。」

「是秀赖的孩子啊……」

「是。他是在伏见的加贺商人住所被捕,将於今日未时在六条河滩被处决。」

「他几岁?」

「八岁,是在商人家中长大。」

「可能因为我没见过他,想象不出他的模样。你是来让我去救他么?」

且元使劲摇了摇头,道:「要是还有办法救,我就不会这么慌慌张张来通知您。此事已经无法挽回,真是可怕。」且元就像在对自己的亲人说话。大概是因为他自小追随秀吉,是在高台院的教导下长大的缘故。一直以来,高台院就像一位姐姐或母亲,倾心照顾着他。

「市正,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绝了,怎么还如此慌张。我知道了,国松丸被捕,并於今只未时在六条河滩被斩首。那么老尼应做点什么呢?」说到这里,高台院转向庆顺尼,吩咐道:「上茶,先缓缓。」

「老尼早已见怪不怪了。秀赖和淀夫人死了,不就多了一个国松吗?以后不能如此大惊小怪。」高台院又对且元道。

「您这么说……这么说……太无情了。」

且元有些不知所措。高台院果然还在憎恨淀夫人。因为国松是淀夫人的孙子,所以她才不悲伤。想到这里,他越发生气,道:「夫人!国松丸公子或许与您没有血缘,但他毕竟是太阁大人唯一的孙子。他就要被斩首了,而您却认为事不关己,打算一笑了之么?」

高台院使劲点点头道:「好,接着说。不要着急,静下心慢慢说。」

高台院依然如此要强。且元气得咬了咬牙,愈发不能自控,「多谢夫人关心。虽说那孩子非您的亲孙子,但他毕竟是太阁大人血脉,所以请您跟我一起前往六条河滩,为他念佛送行。」

「原来你是想说这个。」

「太阁肯定在九泉之下哭泣呢。您应该不会拒绝吧。看今日的天气,应不会下雪,早晨太阳这么大……」

「市正。」

「何事?」

「我与你一起去那里。」

「您要跟我一起去?」

「可是,去有何用?仍无法让死者安息。后事应该如何料理呢?」

且元道:「此事我已安排好了。」

「哦,那么安葬在何处呢?」

「安葬在誓愿寺内的护正院。」

「誓愿寺内?那是松丸的寺院吧?」

「是。松丸夫人以后也会葬在那里,偷偷造了一个墓穴。」

高台院并不回且元话,而是对庆顺尼道:「庆顺尼,马上到中午了。命人去备两顶轿子,不能去晚了。」然后她方转向且元:「市正,你说得很好。可是,我去并不是为了国松。」

「啊?」

「你说太阁可能在九泉之下哭泣,听了你的这句话,我才决定去。我是为了太阁而去。」

「惭愧。」

「我最不喜愚蠢之人,太阁去后,那些愚蠢之辈争来争去,荡尽了太阁家业。你看看,到如今剩下了什么呢?」

「都是在下无能。」

「我不是在责备你。剩下的,只有这间茶室和居所,都是我请求大御所,让他帮我建起来的。这些你要好好记着。」

「是。」

「对死者真正的供奉,是寂寞凄凉的。」

这时庆顺尼来禀,说轿子已经备好。

「庆顺尼,你扶扶市正,一个大男人,身子这么弱。」

高台院责备了一句,便走了出去。外面阳光刺眼,她不由得眯上了眼睛,这时浮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素未谋面的国松丸,而是当年在大坂城见过的可爱的秀赖。

「不仅仅是为了太阁,也是为了秀赖。」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便穿过院子,来到山门前。

乘轿赶往六条河滩的高台院,此时的心情比且元还要复杂。她与太阁同筑大坂城时的辛劳,现今想来即如一场梦幻,一切都那般虚幻。人生莫非便是如此?她这样想着,心中陡然生起一个疑惑:秀赖到底是不是太阁的亲生儿子?

太阁当年在内闱,总会对她唠叨:「宁宁啊,定要怀上孩子。我想要个儿子!」

当时的宁宁也想满足夫君的愿望,每日都会向神佛祈祷。然而不知为何,宁宁始终没能为秀吉生下一丁半子。因为此事,她责备过秀吉,有时甚至会一直吵至天亮。「都因您老在外边拈花惹草。您就不能忍耐忍耐,养精蓄锐?」

最清楚这争吵的,当数加藤清正。不仅清正,在宁宁身边长大的侍童,个个也都一清二楚,亦煞费苦心。出征朝鲜时,他们便常在打仗间隙去猪,为秀吉搜寻壮阳秘方。

那时,宁宁自己已放弃怀胎生子的努力,将希望寄於松丸夫人和三条夫人身上,虽然内心总会有些疙瘩,却亦无可奈何。

秀吉定然也在她们房中重复着同样的话。宁宁想到这个,便会对太阁出言挖苦:然而,怀不上的并不仅仅是宁宁,比她年轻许多的加贺夫人和姬路夫人也都未怀上身孕,几个更年轻的侧室也终是腹内空空。松丸夫人和三条夫人也有和宁宁一样的疑惑。「大人怕有些问题。」她们开始小声嘀咕:问题怕不在女人,而在太阁。

然而正在这时,淀夫人却有了身孕。那时背地里多有传闻,首先被怀疑的便是石田三成,然后乃是名优名古屋山三。谣传绝非空穴来风,因为在所有侧室当中,只有淀夫人肆无忌惮地和别的男子接触,任性妄为。舍丸夭折未久,她又有了身孕,是为秀赖。秀赖的出身更是令人生疑,因淀夫人似在秀吉出征时怀了孕。

今日将要被处决的国松丸,果真是太阁血脉吗?

对秀赖来历的怀疑,使高台院如堕地狱。转眼二十年过去,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但话虽如此,作为一个女人,她仍无法释怀。然而她又寻思,不论秀赖是谁人所出,反正是在丰臣家出生,权当是收了一个养子。她每念及此,便会陷入自责:这都是神佛的安排,不能不知足。太阁相信秀赖是自己的孩子,从中得到了满足,此已足够,何苦再将疑心挑破?这亦算高台院对先夫的体恤。然而,当高台院眼见丰臣氏岌岌可危,心中竟突生残酷而怪异的期待。

既然神佛将秀赖赐与了太阁,总有一日也会将他带走……她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旁观之人。

在她内心深处,许还有一种更加残忍、近似於报复的快感。若秀赖果真为太阁之子,神佛便绝不会看着他走向败亡。此为信,信即真,这真信便在她心中扎了根,让她颇为安心。

前往六条河滩途中,高台院一遍一遍自语:「我是为了太阁才去,绝非为了国松丸。」然而,当她到达六祭河滩时,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看到埋葬秀次一家三十八口的畜生冢,以及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她心中大动。

一堵青竹栅栏挡住了围观之人:往前挪动的人群,像是事前约好了一般,纷纷数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有如在体味自家不幸。

可怜,我怎如此自私?高台院暗责。

「啊,看,那个是田中六左卫门,其后便是国松公子。」

「后面那个孩子呢?」

「那是和国松公子一起被捕的京极氏仓廪奉行之子。」

「真可怜!我们再走近些,为他们祈祷来世之福吧。」

高台院默诵佛经,她还在反省,亦欲控制内心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