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何处?」
「不知!」光悦使劲摇头,道,「在下决定隐居,已对这污浊的世间了无留恋,再也看不下去了!这样一去,只怕要和大御所及大人您永别了。」
「哦。哦。」胜重看了看眼前的茶碗,道,「好。大御所最近颇为繁忙,却不知他会怎样,我且去为你引见。」
答应一声,板仓胜重便出了门,直往二条城。
光悦在所司代府中总等不到胜重回来。他亦知,家康近日必忙,因大御所已来日无多,每日必有多位公卿大名、僧侣、学者和神官候着见他。
下人端上午饭,原本激愤不已的光悦,此时已有些心灰意懒:今天怕见不着家康了。
就在下人撤饭时,胜重抆着汗回来。「大御所说,本阿弥不同於别人,今日必要见上一见。」这般说完,他又小声道:「说话时定要注意分寸,言辞不可过於激烈。」
光悦默然,一上午枯坐,他已完全失了斗志,哪还谈什么言辞激烈。这怕是和家康公最后一见了,他一边想着,一边跟着胜重到了二条城。
在二条城,他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夕阳西下,才被人带进家康房中。此时,外面已是暮蝉声声。
「久等了。」家康一见他,便道,「过来坐,我也正想见见先生呢。」
这时,外面噼里啪啦下起雨来,雨点洒在金色的夕阳中。
「这是白雨。」家康似有些吃惊,望着外面金色的雨,咬牙道,「近日一切都似乱了。此时稍有不慎,人便垮了。先生怎样,最近身子还好?」
光悦不知所措地摇头。他本想痛陈一番,但人家说话如此柔和,他如何张口?但亦不能因此挫了锋芒。他遂道:「多谢关心。大人也看到了,小人体并无异样。小人今日是来向大人道别的。」
「哦,我已听胜重说了,听说你已厌倦了尘世。」
「是。尘世愚蠢肮脏,光悦厌倦了京中生活。」
「你打算前往何处?」
「想到一个看不到愚蠢之人的地方隐居。」
「真令人羡慕!」
「哦?」
「你一怒之下自可隐居,真真令人景仰。可我呢,即便碰上气恼之事,也无法隐退。现在这种情况,更不允许我遁世了。」家康说罢,回头对侍奉在旁的板仓重昌道:「给先生取些茶点。」然后,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把住扶几,道:「我想问先生,最让你动怒的是何事?自不止一件,你不妨一件一件说来。」
这对於光悦来说,无疑乃是求之不得,他嗫嚅道:「可是……可是,在下说出……」
「但说无妨。」家康表情非常平静,他哪知光悦正在恼他,「我七月将回骏府,此次回去之后,可能再也不会进京了。我们今生怕会就此别过,你有话只管说。」
「那就恕小人无理了。」光悦生怕被对方气势压倒,挺起腰板,「小人原本以为,有大人在,丰臣氏离开大坂城,便能平安无事。」
「多谢你如此信任我。」
「然而,事情却变成这个样子。右大臣和淀夫人自杀身亡,丰臣氏血脉断绝,这对天下有何好处?在此次动乱中,右大臣母子只不过被人挟持的傀儡,既非大人真正的敌人,也非动乱的主谋,大人却将他们一一除去,还装作全不知情。大人这般做,只能给您一生带来瑕疵,为乱事埋下祸根。因此,小人才下定决心,在下一次动乱来临之前,找个无人的地方隐居。」他尽量不正视家康,单是一口气把积郁说了出来——净说本色之言,这才是我自己,我本阿弥光悦一向秉承日莲圣人的信念。
「说得好!」家康并未如光悦想象中那般大发雷霆。幸而本多正纯不在,板仓胜重父子和永井直胜听了,不由面面相觑。
这时,阿茶局带着侍女送一卜茶点,二人的谈话暂时中断。
「阿茶,你也来听听我和本阿弥先生的谈话。」阿茶局将点心放到光悦面前,正要离开时,家康对她道,「先生也说,因为右大臣母子被杀,他已对这尘世感到厌倦了。」
「哦,那妾身也来听听。」阿茶局让侍女们退下,自己小心在一旁跪下。
「光悦,我知道了,还有什么原因?」
「第二件,便是国松丸公子之事。杀掉一个无辜小儿,对大人的太平盛世又有何好处?这真是……」
「第三呢?」家康似已听不下去,急不可耐打断了光悦。
「第三,便是对右大臣夫人的处置。」
此时光悦已是满脸通红。不知何时,雨停了,夕阳把整个院子照得通红。红色的夕阳下,氤氲着云气。
「右府夫人怎的了?」家康的脸色渐渐变得苍自,但他还是想听听直率的光悦会怎样说。
「小人听说,将军大人听说右府夫人出了城,大发霄霆,要逼其自杀。杀掉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又能给太平带来何好处?」
「光悦,还有吗?除了这些事,还有什么让你如此动怒?」
「有!」光悦声调激昂,「大人您竟允许这等事发生,高台院竟也不加阻止。据高台院身边的尼子说,国松公子被杀之后,高台院便躲在屋里,一味念佛,任谁也不见。要是一味念佛便能扫清这世间污浊,带来太平,我们何必这般辛苦?她为何不来为右大臣求情?难道她还对淀夫人怀有嫉妒?唉,说不定她正在幸灾乐祸呢。这个世界实不堪入目……」
「德有斋!」胜重忍不住打断了光悦。
但光悦并不理会,继续道:「要想拯救这个世间,就须有圣人的学问,这话是大人您说的。但事实怎样?在此次乱事中,自始互终,并无一丝圣人之道,全是些无道之举……」
「好了。」
「不,小人还有一言要说。大人听了,要是着恼,把小人杀掉便是、在小人看来,将军大人对您的孝心,原本便是大错特错。将军大人不应对您这等行事视若无睹。小人若是将军,定要拼了老命,也保全右府母子性命……」
「光悦!」胜重愤怒地止住光悦,「你的话过了!」
听到胜重这一声断喝,原本欲言的家康一脸茫然,闭上了嘴。但光悦无丝毫退却之意。
「大人有些累了。你该说的也都说完了,想必未有遗憾了。就此与大人道别吧。」胜重舒缓语气。
光悦这才回过神来。「是啊,要说的都已说了,大人要怒……」他犹犹豫豫地看看众人,垂首施礼,心中的怨气已完全消散。对於光悦来说,这种情形极其少见。
为何我如此数落,大御所却毫不震怒?疑惑堵在光悦心头,让他比来时更加窘迫。但他既然已把心里话说了,也当就此收场了。
「请大人见谅。」他这么说了一句,便站起身。重昌起身,将光悦带了出去。
家康看着窗外,一脸茫然地陷入了沉思。他之所以不着恼,只因光悦所言正是他欲言,他还有何可恼?
天暗了下来。夕阳藏到云后,乌云布满天空,似又要下雨了,远方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大人。」胜重揉搓着双手,道,「光悦一向追求美善至极,他实无法在这尘世生存,只能做一条清流中自由自在的游鱼。」
家康看看胜重,不置可否,再次把视线投向窗外,似乎在倾听什么。
「请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原谅光悦。光悦在大人面前直言,正因他对大人敬重。」
「我明白。」家康微微点头,看向末座的阿茶局:「阿茶。」
「在。大人需要什么?」
「什么都不需。我想让你去一趟伏见城。」
「去见将军大人?」
「是。你告诉他,让他火速将右府夫人送往江户,这是我的命令,不得有丝毫违背。」
「将千姬小姐送往江户?这……」
「这样可好?」
「好!」
「光悦也说了,太平若需杀掉女人和孩子才能保全,要它何用?让安藤信正护卫,你跟着同行。另外选些随从,不可给右府夫人丢脸。好了,一切都交给你了。」
「遵命!」
「另,右府还应有一个女儿,她亦是右府夫人的养女,让她们结伴同行吧。将二人送往江户,也是为了丰臣冥福。你告诉他们,不许任何人对此提出异议!」说完,家康压低声音,续道,「送出右府夫人,将军再派人向高台寺请安。听说目下高台院闭门不出,一味诵经念佛。」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雷声却愈米愈急。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天空响起,雨哗哗下了起来,啪哒啪哒打在房檐上。雨若倾盆,道道闪电划破长空。
家康又叫住阿茶局:「雨停了再去,稍候就好。」
「是。」
「胜重啊。」
板仓胜重侧耳道:「大人说什么?」
「我想说说光悦。」
「请原谅光悦的无礼。」
「我并未动怒。我是羡慕他啊。」
「羡慕他?」
「他说他已厌倦尘世。」
「是,他一向有话就说。」
「虽说他已厌倦了尘世,但既然活着,就还得过下去。」
「他真是任性之人,大人莫把他的话当真。」
「不,我喜欢这老东西,不管他怎生骂我,都喜欢。」
「在下惶恐。」
「对了,洛北有一块空地,便是鹰峰,当年我们筑建伏见城,曾带兵驻在那里。」
「那一带最近有山贼出没,无人敢过……」
「哦。盗贼出没的地方,自不会有人去。但对已经厌倦尘世的光悦来说,却是个难得的好地方。让光悦在鹰峰选一块地方吧。」
「那里……」
「是,你告诉他,他想要多少地都可,他可带着喜欢的人一起去。」
「啊?」
「你不明白?这是我对那老东西的奖赏。他既然厌倦了尘世,就去那种荒地里吧。在那里,他可烧制喜欢的茶碗,作喜欢的和歌涂涂抹抹,随心所欲。」家康说完,再次将视线转向了窗外,看着从天而降的大雨。雷还在轰隆隆作响,雨还在哗哗地下,如同瓢泼一般。
「哦,是。」胜重终於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不由得笑了。
光悦这老东西,把想说的都说了,还白得了这等好处。洛北鹰峰一带,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可称得上隐居胜地。带上自己喜欢的人,弄些心爱的东西,随心所欲……大御所对他可真是体贴人微啊。胜负分明了,还是大御所胜了。想到这里,胜重一阵欣喜,有如自家事。
胜重比谁都明白最近家康为何沉郁。自从五月上甸开战以来,一切都非家康所料。「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因我误以为太平世道已经到来,疏忽大意。」家康这样说过。就连胜重也去寻了一个灵验的算命先生,为他卜了一卦。「流年不利,请务必注意身子。」胜重听了这话,脊背亦有些发凉。若是寻常人,定会大发雷霆,气致卧床不起,但家康却始终端端忍耐着:他未立即回骏府,而是留在京城,把一切归於自己的疏忽,独自承担世人的褒贬。正因如此,就连本阿弥光悦,也认为丰臣灭绝都是家康之过错。胜重以为家康会对光悦解释些什么,如此,他心中也许会轻松些。但家康却毫不辩解,非但不辩解,还赏人封地。
光悦自然也非寻常之人,日子一久,定能明白家康之苦心和好意。家康让光悦在洛北鹰峰选一块地,在那里随心所欲建一个村落,真是个好主意。光悦现在不仅自己制造炉灶,烧制陶器,还制造笔墨纸张。目下,他亦召集各类匠人,制作各种可流传后世的器物。这一切家康都知,他是想告诉光悦,去开辟一块和凡俗尘世完全不同的新天地。不管在何处,都要生存下去。两厢相比,自是家康更胜一筹。
家康原谅了光悦,也明白光悦。
「雨停了。」家康道,「待雷声过了比睿山后,便下令备轿,可以去了。」他瞧了瞧阿茶局,又看看永井直胜,道:「将军已经作好献金的准备了?」向宫中献金一万两后,将军秀忠便要着手制定武家诸法度及约束宫中与公卿的法令了。胜重再次对家康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