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程宗扬出手同样不吝啬,已经由班超执笔,备好文牍,赶制印绶,只等封侯之后,便拜程郑为舞阳相,主管封地大小事务。
「我准备将七里坊再扩大一倍,」程宗扬摊开一份地图,手指在上面划了一个大致的范围,「由目前的区域,一直拓展到舞阳河。」
云苍峰敏锐地觉察出他的意图,「要设立坊市?」
汉国惯例,会在城中设立坊市,作为商业交易的场所。但程宗扬不准备遵循旧例。
「七里坊不会立专门的坊市。或者说……」程宗扬在图上一圈,「整个七里坊,乃至整个舞阳侯国,都是坊市,无论商贾百姓,都可以自由交易。」
云苍峰来了兴趣,「有如晴州?」
「比晴州更友善。」程宗扬道:「我们不但不会对商业进行任何限制,还会出台一系列措施,鼓励商业贸易。」
「说来听听。」
程郑笑道:「我来说吧。首先是取消商税。侯国境内所有交易,一律免税。
无论交易税、通行税,全部取消。侯国对商业交易不进行任何干涉和限制,在全境范围实行自由贸易。」
没有税收的自由贸易,是云苍峰这样的商贾所梦寐以求的,但他并没有被如此优厚的条款冲昏头脑,而是追问道:「不收商税,如何维持?」
程郑胸有成竹,「我们可以自己经营产业。只要有商贾往来,衣食住行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首阳山的铜和木料,舞都的漆器和诸多手工,都是上好的货源。只要经营得法,完全可以支撑侯国的运作。」
「而且我们会疏浚河道,兴建码头,争取让千料以上的大船从云水直接驶入舞都。首阳山盛产药材、丝麻,还有玉料,可谓是一座宝山。只要通商便利,日进斗金易如反掌。」
云苍峰问道:「首阳山的铜料也要出售?」
云氏所拥有的两处铜山,早已矿源枯竭,一直设法寻找新的铜矿。双方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运作中,程宗扬拿出首阳山铜矿的一半股权交予云氏,实质上作为迎娶云如瑶的聘礼。云苍峰也早有打算,将首阳山的铜矿用来铸造铜铢,作为云氏商会的本金支柱。然而此时听来,自家妹夫似乎不打算拿来铸币?
「此事正要与云老哥商议。」程宗扬道:「我有一个想法,这两天也和程大哥商量过——我准备在侯国境内全面推行纸钞。」
「什么?」云苍峰吃了一惊。
「境内所有的交易全部采用纸钞结算。包括各类货物的交易,日常的饮食、住宿、出行,以及百姓缴纳的赋税——只要是用钱的地方,全都用纸钞!」
「如果百姓不用呢?」
程宗扬道:「在境内限制金银的流通。」
云苍峰手指敲着桌面,眉头紧锁,神情凝重。他亲眼目睹过程氏在宋国几处钱庄的运作,对於推行纸钞所能带来的巨大利益了然於胸。可是在一境之地全面禁止金银,推行纸钞,其中蕴藏的巨大风险也不可不知。
「其利虽大,可过犹不及。」云苍峰劝阻道:「境内交易固然可用纸钞,可一旦出境,纸钞便无可用之地。倘若我是外来的商贾,离境之际,势必会将手中的纸钞全数兑为钱铢,交易数额愈巨,需准备的钱铢数额愈大,频繁进出,反而会加大交易的成本。其次,钱铢行之日久,纸钞终究一纸而已。若是强制实行,境内百姓手中如有纸钞,必然会想办设法兑为钱铢,届时若出现纸钞面值低於钱铢,该当如何?」
程宗扬心下一沉,这也是他最担心的。毕竟金银是天然的货币,而纸钞完全靠信用支撑,如果出现纸钞贬值的苗头,风险会加倍放大,甚至影响到宋国纸钞的信用,为了七里坊一地,而赌上整个纸钞的信誉,那就得不偿失了。
程郑道:「起步之初,纸钞可以只用来结算。」
此举也未尝不可,但这样的话,纸钞就成为一种结算凭证,而失去其流通的意义,这可不是程宗扬想看到的效果。相比於风险,推行纸钞所能带来的利益同样巨大,这是自己绝不肯放弃的。
云苍峰见他还有些不甘,告诫道:「此举关系甚大,切勿操之过急。」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既然大家都担心风险,那么就按程大哥说的,在部分交易中试行,先看看效果再说。」
「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云苍峰笑道:「其实我看你在各地设立钱庄,采用纸钞周转资金的举措就不错。」
程宗扬苦笑道:「要不是因为这些钱庄,我也不急於在境内推行纸钞了。」
「哦?」
「云三爷可能还不知道,」程郑解释道:「此前因为算缗令,我们用钱庄的名义发行了一大笔纸钞,全靠着这批钱铢来支援长秋宫,方有今日。可如今朝廷废止算缗令,那些商贾闻风而动,不少人都有意兑回钱铢。此前秦班两位与霍大将军商议,想兑换朝廷府藏的钱铢,也是担心这笔亏空不好弥补。」
「亏空了多少?」
「眼下帐目还未全数厘清,不过三五十万金铢是有的。」
云苍峰眉头拧紧,良久才缓缓松开,「三五十万金铢,换取皇后垂帘,裂土封侯,也不算太亏了。」
程宗扬叹道:「话是这么说,可眼下饥荒难度。」
程郑道:「其实秦先生的献策,颇有可取之处。」
云苍峰道:「秦先生出的什么主意?不会是重新算缗吧?」
程宗扬苦笑道:「如果重新算缗,我怕明天就有人出来清君侧。」
程宗扬很清醒,刘骜暴死,逐鹿各方却无一人打着为天子报仇的旗号来占据大义,甚至叛乱平定之后,各方还有意无意地合谋,隐瞒下吕冀弑君之事。为什么?正因为刘骜的算缗令和均田令,把汉国的商贾、豪强、士族全都得罪光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巴不得他死。别看自己如今手握两宫,拥立天子,占据大义的名份,要是重提算缗令,立马就是第二个刘骜。
程郑道:「秦先生的意思是,以纸钞充少府,暂解燃眉之急。」
国库挖不动,就把主意打到天子的口袋里,这是欺负天子尚幼,要把他的零用钱全掏走啊。
云苍峰立刻道:「此举不妥。」
「云老哥说的是。我也觉得不太妥当。」程宗扬道:「一来传扬出去,好像是在欺负天子一样,名声不好听;二来少府在天子手里已经花得河干水尽;三来皇后家底不厚,眼下刚刚垂帘,内廷外朝的赏赐都少不了要用钱,若发些纸钞下去,面上也不好看。」
云苍峰道:「那些逆贼的家产呢?不说旁人,单是襄邑侯,便家赀不菲。」
「那可是上好的肥肉,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况且那帮叛逆先烧了武库,又在宫中放火,烧了平朔殿,连带两宫内外都打得稀烂,京师各军死伤惨重,朝廷比我还焦头烂额,就指望拿这些逆贼的家产来填补亏空呢。」
云苍峰道:「不如让宁大司农来盘盘朝廷的家底,看能挪出多少来。」
「别提了。老宁八成是属耗子的,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说起宁成,程宗扬就心里郁闷。他原以为宁成听闻皇后垂帘,会主动现身,谁知道他一躲就躲了个彻底,整个人就如同凭空蒸发了一样,没有半点音信。除了几份伪造的文书,什么都没留下,连影子都摸不到。
云苍峰叹道:「你这是让我卖家底啊。」
程宗扬讪讪笑道:「我这也是没办法,不求云老哥,还能求谁呢?」
云苍峰盘算许久,「应急的话,最多能给你凑出来十来万金铢。时间不超过一个月。」
「这就好办!」程宗扬终於吃下一颗定心丸。
当初借着算缗令的东风,自己在汉国投入了超过三百万金铢的纸钞,全部兑换一空。结果废止算缗令的消息传出之后,立刻就有人拿着纸钞来兑换钱铢。洛都之乱前后打了近十天,自己手里的金铢流水一样花了出去,回本却遥遥无期,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全额兑付。当然,这些钱不是白花的,真要拿着账目找朝廷报销,朝廷也必须得认。问题是眼下朝廷自己都捉襟见肘,想拿到现钱,同样需要时间周转。
程宗扬起初并没准备大办婚事,但现在看来,不大办是不行了,即使为了彰显自身实力,这个婚礼也必须办得热闹、气派。
双方谈过正事,云苍峰不顾程宗扬的苦苦挽留和自家幼妹的满眼幽怨,强行带着云如瑶回到城郊的庄园。
「还未过门就搬过来住,成何体统!」
「是是是!大舅子你说的是……就住一晚行吗?」
云苍峰虎着脸拂袖而去。
程宗扬只好与云如瑶依依惜别,然后打起精神,直奔尚冠里。
「大将军,这事你可得帮忙!」
霍子孟执杯慢悠悠饮了一口,然后一脸老成地拿起那张大纸帖子,翻开看了一眼,接着一口水喷了出来,「啥?你让我当媒人?」
「大将军德高望重,媒人的事全指望你了。」
「说笑的吧?我当媒人?呵呵呵呵……」霍子孟很想把帖子拍到他脸上。自己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当媒人?你以为你是太子爷吗?
程宗扬一脸无辜地说道:「我也不想来劳烦大将军,可谁让我结亲的事让皇后娘娘知道了呢?娘娘说这是喜事,尤其是前些天出了些乱子,正好需要件喜事来冲冲喜,还特意指名请大将军作媒。」
霍子孟嘴巴都快歪到后脑勺了。赵皇后的性子自己还不清楚?从来都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倒是这小子脸皮厚得要死,他若在皇后面前进些「谗言」,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不过霍子孟真正在意的,是此举背后的用意:天子驾崩,正值国丧,偏挑这时候大张旗鼓的办喜事……合适吗?
肯定不合适啊。这分明是在打天子的脸。就算装进棺材了,那也是天子。这边刚死了当家的,那边就敲锣打鼓娶亲办喜事,天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难道他不懂国丧期间,禁止民间嫁娶?可就算他不懂,他身边的人也不会全都不懂吧。阳武侯这么玩,置天子於何地?
霍子孟越揣摩越觉得此举来头甚大。天子屍骨未寒,丧礼就不作数了,往后是不是连庙号也没有了?甚至於前面几位先帝,是不是都要去掉尊号?以此昭告天下,帝统重归戾太子一系?
动摇国本啊。万一生乱,便是不测之祸。
可若是硬顶的话,谁会领情呢?那几位先帝都已经是死人了,死人能领什么情?至於活着的人里面,有几个会为刘骜仗义死节的?刘骜秉政不过数月,就几乎将天下人都得罪光了,天知道有多少人想往他坟上吐口水呢。再说了,皇后都点头了,自己一个外人还瞎搅合什么呢?
「媒人这活儿……」霍子孟为难地说道:「我不熟啊。」
「没事,」程宗扬道:「鸿胪寺那边我已经请了人,礼仪上的事不用大将军费半点心,只要出个面就行。」
已经开始联络朝臣了吗?霍子孟浓眉紧锁,心念电转。最后眉头猛地松开,爽朗地大笑道:「好事啊!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能与舞阳侯结为连理?」
「云氏的幼女。」
「哪个云氏?」
「经商的云氏。」程宗扬解释道:「祖籍舞都,后来迁到建康。」
霍子孟神情有些恍惚,「他们家啊。难怪了……」他一拍大腿,「行了,这个媒人我做了!谢媒礼你可得备份厚的,薄了我可不饶你。」
「那还用说?」程宗扬笑道:「舞都七里坊,产业一处。大将军只要看中,尽管随便挑。」
程宗扬的承诺让霍子孟有些意外。七里坊一处产业很大吗?再大也大不到哪儿去,起码拿来收买自己还差得远。不过这个「一处」大可玩味。自己有一处,旁人呢?阳武侯在自家封地里给你一处产业,那是给你面子。人家都给你腾出位子了,你还不上这贼船,等着人家把你当成碍事的绊脚石踢开吗?
霍子孟越想越深,最后索性想开了。天家的事,自己搅合个屁,左右是武皇帝的龙子龙孙,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霍子孟捋着胡须笑道:「怪不得旁人都说你精於商贾。好算计啊。」
「和则两利。」程宗扬坦然笑道:「有财大家一起发嘛。」
「好一个和则两利。成,就这么说定了。等开了春,我去舞都住些日子。」
程宗扬揖手道:「必当扫榻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