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锦
图璧六年的中秋,在一片斤欣欣向荣的景象中款款而来。
八月十四这天中午,姜沉鱼正在给昭尹喂食时,罗横通报导: 「娘娘,贵人求见。」
姜沉鱼放下药粥,刚命人放下帘帐,姜画月便在宫女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臣妾参见皇后。」
「姐姐休要多礼,快请坐。来人,看座。」姜沉鱼走出去,邀她在外厅的桌旁坐下,看着双颊丰满的姐姐,不禁高兴道, 「姐姐产后恢复得不错,气色真好呢。」
「自从我听你的话不再吃那种药后,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姜画月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内室的帷帐一眼,才又道, 「我刚接到书柬,原来母亲和父亲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如果没有意外,今日申时左右到家。所以我来问问你,要不要明日一起回趟家?」
「当然要。我也接到了书柬,正准备去找姐姐商议此事呢。可巧姐姐就来了。」自从接到母亲的书柬,得知她目前一切都还安好,姜沉鱼好生高兴,因此便安排了回家省亲之事,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母亲,心情就难以平静。
这时,门外传来些许争执声,姜画月连忙道: 「啊,那是我的奶娘。」
姜沉鱼命令道: 「让她进来。」
一奶娘模样的女子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走了进来。姜画月上前接过婴儿:
「新儿,怎么了?不是让你乖乖在家等着娘的吗?怎么哭了呢?」
奶娘忧虑道: 「老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子殿下突然就哭了,怎么哄也哄不住,只好带来找娘娘了。」
姜沉鱼在一旁见那婴儿长得是粉妆玉琢,实在可爱,不禁向往道: 「能不能让我也抱抱?」
「当然。」姜画月转身将婴儿递了过来。
姜沉鱼小心翼翼地接住,摇了摇,婴儿停下哭泣,看了她一眼,嘴巴一歪,又哭开了。
「哦哦,乖,不哭不哭,皇姨在这里……姐姐,他是不是饿了?」
「不应该啊,刚吃过奶。」姜画月见她抱也没用,便将新野重新接了回去,柔声哄了一会儿道, 「妹妹,我有个不情之请……」
「姐姐请说。」
姜画月的目光朝内室飘了过去: 「是这样的,新儿自从出生以来,还没见过皇上。你能不能让他见见自己的亲生父亲?我知道皇上现在昏迷不醒,本不该提这种要求,但是……」
姜沉鱼有点犹豫,但看到哭个不休的新野,心中一软,便点头道: 「好,来。」说罢,起身带路。
两人一同走进内室,姜沉鱼示意宫女拉开帘子,帘子拉开后,昭尹那平静的睡容就出现在了姜画月眼中——他躺在那里,头发、睑庞都非常干净,看得出被护理得很好。
看着他柔和的、放松的表情,真的很难想像,这个人,已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年。
想及昔日的恩爱场景,姜画月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低头对怀中的婴儿道:「新儿,别哭了,来看看,这就是你父王。他睡着了,睡了很久很久,昕以都没顾得上跟新儿说句话,但是没关系的,等你再大些,他就会醒了,到时候会带新儿去很多很多地方玩儿的……好不好?」一边说着,一边将新野凑到昭尹脸旁。
婴儿彷佛听懂了她的话,忽然停止了哭泣,睁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床上的昭尹。
姜画月见他有昕反应,不由得喜道: 「妹妹你看,真的有效。新儿不哭了呢!」
姜沉鱼在一旁看到这神奇的一面,心中不由感慨血缘果然是很奇妙的东西,这么小的孩子,难道也会因为感应到父亲的气息,而变得平静吗?
姜画月轻拍着新野道: 「新儿乖,要健健康康地长大,长大了,就可以跟父王说话啦。父王最喜炊最喜欢新儿了,乖啊……」
新野目不转睛地盯着昭尹看了一会儿后,忽然嘴巴一歪,又哭了起来。
姜画月慌了: 「哎呀哎呀怎么了啊?不哭不哭……算了,我还是先带他回宫吧,也许到了熟悉的地方,他就会好些了。」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往外走。
就在这时,「哐啷」一吉,重物落地。
姜沉鱼回头,原来是一旁恃奉的宫女打翻了床边的睑盆。宫女自知闯祸,连忙跪下用一种很惶恐的表情道: 「娘娘!皇上他……他……」
「他怎么了?」姜沉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发现昭尹睑上,两行清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他……酲了!
顷刻刹耶,一股巨大的恐惧自脚底涌起,姜沉鱼几乎惊叫出声,但她最后控制住了自己,瞪大眼睛,看着眼泪缓慢地滑过昭尹的睑颊,流到了枕头上。而昭尹的其他部位,依旧一动不动。
她上前一步,抓起他的手开始搭脉,只觉脉象时快时慢非常奇怪,以自己的水平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沉声道: 「传太医!」
宫女们匆匆奔去叫人。
姜画月在一旁焦虑道: 「妹妹,皇上这是……要醒了吗?」
「不知道。」
「可是,他流泪了,他有反应!」
「不知道。」
「皇上?皇上?」姜画月忍不住上前几步,腾出手去抚摸昭尹的睑, 「皇上?你感觉得到吗?我是画月……我带了太子来看你,他叫新野,刚七个月大,还不会开口说话……」
哇哇啼哭的新野,怀抱希望的姜画月,和床上虽然在流泪却依旧没有清醒痕迹的昭尹,形成了一幅奇怪的画面,姜沉鱼看着耶幅画面,只觉自己像是个局外人,隔着一重纱在俯瞰众人一般。但事实上,昭尹的任何举动、是生是死都有可能令她粉身碎骨。
姜沉鱼深吸口气,沉声说了第二个命令: 「传薛相。」
又一拨宫人应声而去。
过不多时,江淮领着两名太医匆匆赶到,刚要行礼,姜沉鱼就道: 「别跪了,快看看皇上怎么了?」
江淮等人连忙上前查看,但刚把手指搭到昭尹脉上,脸上就露出一种非常占怪的表情,怔住了。
一旁的姜画月催促道: 「太医?怎么样了?」
江淮踉踉跄跄地退后半步,扑通跪下,颤声道: 「微臣来冲一步,皇上他已经……已经……驾崩了……」
姜沉鱼只觉耳朵深处「嗡」了一声,接下去的话,就再也没听到,与此同时,她的视线陡然一黑,依稀听见有人惊呼道: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但无边无际的黑暗漫天遍地地盖了过来,她顿时失去了知觉——暗幕里,许多个缥缈的声音荡来荡去。
「娘娘?娘娘……」
「妹妹?妹妹……」
「沉鱼?沉鱼……」
然而,没有一个是她想要的,或者说,是她期盼的。她在求什么?求的到底是什么?
「姜家的小姐?」是这个吗?是这个吗?
「天色不早,婴送小姐回府吧。」是谁?是谁?
「小姐约婴前来,必为有事,既然有事,是谁约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
「是婴事起唐突,匆匆传讯,希望没有打搅到小姐的正事……」不,不要这句,不要这句。她要的不是这句,不是,从来不是啊!
但是,那个人,从来没有按她希望的方式喊过她,从最开始的小姐,到后来,最亲密时也不过叫了一句「沉鱼」。
那个人,是别人的「小红」,但却永远只是她的「公子」……姜沉鱼觉得自己的脑子昏昏沉沉的,有点儿知道是在做梦,却又醒不过来。再然后,暗幕逐渐散开,依稀出现了淡淡的影像:一个非常瘦弱的孩子,拖着一样东西,非常吃力地住前走。
四下里一片静籁无声。
耶孩子跌跌撞撞,那样东西实在太沉,而他又实在过於瘦小,因此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歇歇。
场景逐渐推近,地上的东西逐渐清晰,原来是个女人,一个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心中灵光闪过,一瞬间,她好像有点儿知道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某种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侧头一看,大吃一惊——昭尹,就站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与她并肩而立,静静地望着那一幕,看着那孩子不停地拖啊拖就是不肯放弃。
「皇上……」她听见自己颤抖地开口,心中害怕到了极点,也紊乱到了极点。
但昭尹却好像完全没有发现她一样,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少年,两行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了下来,他不笑的样子,看上去好生哀伤。
「皇上……」她忍不住朝昭尹伸出手,想拉他的衣袖,但下一瞬,却发现自己抓住了那个孩子的手,瘦骨嶙峋,彻冷如冰。而那孩子抬起头看她,口鼻模糊,却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
「帮帮我……」孩子哭了, 「帮帮我……我娘喝醉酒掉到湖里了……帮帮我……」
她心里因这句话而好生难过,正想答应帮他,孩子突然换上一副狰狞的表情,朝她大喊: 「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朕!姜沉鱼,你竟然敢给朕下毒!你竟然敢篡夺朕的江山!你不得好死!你会尝到报应的!」
报应——报应——报应——凄厉的嘶吼彷佛具备无比强大的力量,就像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谁来救救她?救救她!只要一句话!一句正确的话,她就可以从这个梦魇里逃出去了!快说啊,快说那句正确的话……就在她这么挣扎时,一个清脆的有点尖刻又有点冷酷的声音突然穿破重重迷雾,像道闪电一样的劈了下来: 「昭尹死了。你还不醒?要逃避到几时?」
迷雾瞬间散去,姜沉鱼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人日处,是怀瑾欣喜的脸: 「娘娘!你醒了!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姜沉鱼有点木然地转动视线,大红色的帐幔旁,一袭白影醒目如雪,依旧是深沉的、带点冷淡的表情,依旧是尚属於孩童的、稚嫩的年龄,然而,只要有那么一个人在,就会觉得莫名的心安。
她挣紮着支起身坐了起来,一开口,声音沙哑: 「薛采……你,刚才说什么?」
薛采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可终於肯醒了。再不醒,皇上都没法下葬了。」
姜沉鱼只觉恼里一阵雷声轰鸣,忍不住捧住了自己的头。对了,她在昏倒前,太医说昭尹死了……那不是做梦……但是,为什么?
明明听见了新野的哭声,昕以流下了眼泪;明明对外界的事情开始有了反应的……为什么突然间,就死了呢?
他死得太不甘心,所以才到梦中来质问她、报复她么?
姜沉鱼头痛欲裂,忍不住呻吟出声。
一旁的薛采忽然上前,将一碗汤汁端到她面前,命令道: 「喝下去。」
姜沉鱼看了那好像清水却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汤汁一眼,皱了下眉,但没问什么,乖乖地喝了下去。说也奇怪,耶汤汁一经饮下,清凉的感觉就迅速在体内散发开来,连带着头疼都减弱了很多。
她忍不住问道: 「这是什么?」
「毒药。」
「真的?」
「假的。」薛采瞪着她,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不问清楚是什么东两就吃下去。」
「但这不是你给的么?」
薛采怔了怔,有点被感动了,但立刻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道: 「就算是我给的,也不可以乱吃。」
「原来你竟多疑到连自己都不放过了……」
「那是因为……」薛采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然后非常严肃地压低了声音道,「你马上就要战为一国之帝了,而周遭有很多狼虎视眈眈地看着你,等着扑上来吃了你。」
姜沉鱼重重一震,拢发的手便停在了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似的转头盯着薛采,轻声道: 「你在说什么?』』
「有很多狼虎视眈眈地看着你,等着……」
「不是这句,是前面的。」
薛采吸了口气,沉声道: 「你,马上就要成为一国之帝了。」
姜沉鱼虽然全身虚弱无力,但听到这话也还是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谁要为帝?」
「你啊。」薛采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听起来清楚得几乎可怕, 「就是你,姜沉鱼。」
「你开什么玩笑?」
薛采凑了身,平视着她的眼睛,冷冷道: 「我没有开玩笑。昭尹死了,你就是下一任帝王。」
「开……开什么玩笑!」姜沉鱼终於怒了,掀被跳到了地上,也顾不得赤着双脚,急声道, 「在我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产生如此疯狂的想法?皇上呢?皇上的遗体现在在哪儿?不、不对……今天是十五吗?母亲回家了啊,我要去见她……」她的头突然一阵抽动,疼得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她怎么了?她到底是怎么了?
薛采一把扣住她的手,用的力道几乎让她尖叫出声,但如此彻骨的疼痛,奇异地抵消了头部的疼痛,她颤颤地抬起眼睛,望着他,看见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哀伤。
「薛采……」
「最后一步了。」薛采用一种她从没听过,或者说他从来没用过的温柔的声音道, 「只差最后一步,走过去就可以了。姜沉鱼,你走了这么这么久,放弃了那么那么多东西,难道,只是为了停在这里吗?」
「但是……我……我不要当皇帝……」也许是他的声音太温柔,也许是他的眼神太亲切,姜沉鱼忽然就哭了出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取昭尹而代之。我只是想要个公道,因为他太过分,他把自己不幸的童年全部归咎在公子身上,并去深深地伤害公子甚至最后舍弃公子……失去了公子,我太痛苦,我必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才能抵消耶种痛苦。所以我选择披上替天行道的虚伪外衣,卷人龌龊肮脏的政治,去抢夺天下人都要的权势……我压根儿不喜欢每天都上早朝,我也不喜欢批奏折,我更不喜欢开口闭口都要哀家爱卿……这个样子的人,不是我,不是我姜沉鱼啊!」
「但你却做得很好。不是么?」薛采的眼里有很浓很浓的悲伤,那令他看起来难得一见的柔软。
「薛采,我刚才在梦里看见昭尹了,我梦见他变成了小孩的样子,好可怜,真的好可怜……我好后悔,我后悔我什么机会都不给他就让他变或了一个活死人,我后悔我都没有给他一个可以改过自新的机会,其实作为一个帝王,他比我更合适,也更出色,我、我不应该抢他的东西的……薛采,他死了,他现在死了,我再怎么愧疚都於事无补了,我好后悔,我真的真的好后悔……我不想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你只是负罪感作祟罢了。昭尹死了,所以你觉得对他有愧,所以不肯进一步登基,但是,听我说——你一定要登基。」薛采的口吻很严肃。
但此时的姜沉鱼,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不停地摇头: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见母亲……对了,我什么都不当了,什么都不管了,我要回家跟母亲在一起,我要陪她度过她最后的生命,我要当一个好女儿……」说到这里,她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住外走。
薛采低吼道: 「那这江山怎么办?」
「根据我朝历法,传给新野。」
「他才一岁!」
「有你们辅佐他,可以的。」
「你觉得这有可能吗?朝野上下谁会听他的?」
姜沉鱼的脚步停住了,呆滞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缓缓转头道: 「你说得对……好,那我就和姐姐一起临朝称制,继续替他看着这个江山,等他慢慢长大。总之,我绝对不要自己称帝。这是昭尹的於朝,我要还给他的儿子。」
薛采露出极端失望的表情。
两人就那么彼此对视着,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
大概过了半盏茶工夫后,薛采垂下眼睛,终於开口了,声音阴沉得可怕: 「那么,请恕我不能再陪在太后左右了。」
姜沉鱼心中一沉,急声道: 「什么?」
「再见。璧国的太后。」薛采冷冷说完这句话后,转身就走。
「等等!我不许你走!」
薛采停下脚步,扬唇讽刺一笑: 「只有最强的王者,才可以命令我。而你,如此懦弱的一个女人,还是抱着孩子继续做合家和睦的梦去吧。」
姜沉鱼连忙去拉他,却只抓到了他的一截衣袖,然后只听「剌」的一声,袖子裂了。薛采看都没有看破碎的袖予一眼,就大步走出了恩沛宫。
只剩下姜沉鱼,呆呆地看着於中的半截衣袖,分明是气候怡人的初秋,却在这一刻,冷如冰窨。
薛采再也没有出现。
姜沉鱼一开始还觉得他只是在跟自己怄气,但随着时间一天天地流淌,薛采冲冲不见时,才知道,这一次,他是来真的。
昭尹的大葬是由姜画月一手操办的,她这才发现其实自己的姐姐也很有能力,那么琐碎复杂的事情,愣是井井有条一丝不苟顺顺利利地处理妥当了。因此,一方面,心中对於让位放权的念头更加坚定,另一方面,又被薛采的事情弄得心绪不宁,怎么也没办法专心处理朝政。
有时候想想,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可笑:竟然和一个九岁的小孩怄气。但薛采……於她而言,从来就不是小孩那么简单啊……姜沉鱼有时候甚至觉得,因为薛采的存在,从而令她觉得公子还没有彻底离开,还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世上,留在了她身边。
但现在……连薛采都走了……姜沉鱼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睡梦中听见门响,总觉得是薛采回来了,但一睁开眼,又是失望。
她这种患得患失的样子,最后连握瑜都看不下去了,便道: 「娘娘,你干吗耶么在乎那个小薛采啊。那家伙老神在在的,眼高於顶,看不起人,对娘娘也呼来喝去,毫无做臣子的样子。这种奴才,少一个是一个,免得大家到时候都有样学样,还以为娘娘好欺负呢。」
她没有回答。握瑜不会懂的。不会知道,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曾经陪你一起经历过最痛苦的阶段,那么,他就成了你的不可或缺。
对她来说,薛采就是那个不可或缺。
世事多么神奇,这么多年,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走到现在,那么多人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来去匆匆,消失无踪。
只有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身边。
如今,他转身离去,身边那个地方,就空了一大块,再也补不上。
怎么办……怎么办……怀瑾倒了杯茶,递到她身边,轻声道: 「娘娘,喝茶吧。」
姜沉鱼低头,又是大溪菊茶,一颗心顿时变得更加纠结了起来。像自己这种喜欢了一种茶都会一直喝下去的人,若是适应了一个人,却突然又没了,怎么忍受啊……「娘娘,要不……你去看看丞相吧。」
姜沉鱼一颤:「什么?」
怀瑾笑了笑,笑容里有清澈如水的洞悉: 「娘娘和丞相怄了这么多天气,也该气消了。娘娘既然那么舍不得丞相,就放下架子去和好吧。我想,丞相也许也在等娘娘呢。」
姜沉鱼「啊」了一声,发起怔来。
「娘娘,丞相虽然有经天纬地之才,是个百年不遇的神童,但,他毕竟太小了,有很多地方他可以做得很好,但有的地方,他做得不好,那是因为没有人教他。娘娘,想想看,他七岁就全家灭门了,爷爷奶奶,父母亲喊,全死了。现在连娘娘也不理他了,娘娘觉得,他现在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守着耶么幢孤零零的府邸,难道不是也很可怜吗?所以……」
怀瑾的话还没有说完,姜沉鱼就跳起来冲了出去,边跑边喊: 「备车!备车!
我要去丞相府——」
怀瑾说得对。
其实薛采比她更可怜。起码,她还有父母姐姐,可薛采,除了一个还在冷宫里的姑姑薛茗,就再没有亲人了。
如果自己真的在意这个人,不舍得他离开的话,就应该去努力留住他——这样积极的手段,才是她姜沉鱼一贯的行为啊。
薛采,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两全其美的方法的。我不当皇帝,但你也不要走,好不好?好不好?
姜沉鱼不由自主地抓着自己的衣襟,像抓着最真切不舍的希望。
一盏孤灯映寒窗。
竹枝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声响,越发显得四周幽寂。
黑色的剪影映在白色的窗纸上,也彷佛静止了一般。
——当姜沉鱼踏入姬府,由崔管家引进内院,远远看着书房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薛采始终没有搬出姬府,虽然成为丞相后,他本可以拥有自己的府邸,但他却拒绝了。关於这点,姜沉鱼心里挺理解,换做是她的话,也会选择留在姬府的。不仅仅因为这里有公子留下来的气息,更重要的是,姬婴的府邸确实很方便,离皇宫很近,交通便捷,而且府内设施一应俱全,设计合理,无沦做什么事情,都能用最少的时间得到最高的效率。
但此刻,当她亲眼看到薛采在姬府中的景象时,却又觉得自己错了。因为,呈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凄凉,住在这里,怎么会快乐呢?
崔管家跟在身后道: 「自从薛接手此地,就把下人们全都解散了,只留下我和一个做饭的厨娘。我平日里只是帮忙做些日常的清理,其他事情是插不上手的。」
姜沉鱼凝望着书房窗纸上那个伏案看书的人影,低声问道: 「他一直是这么一个人吗?」
「薛相性格比较孤僻,每日里,只有他的下属们前来例行议事,鲜少有人拜访。而且……」崔管家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不知是伤感还是其他, 「他不怎么信任别人,没有他的传唤,我们都不得擅自进入他的房间。」
姜沉鱼的心,越发沉重了几分,她挥挥手,示意崔氏退下,然后独自上前推开了书房房门。
正如窗纸上看出来的,薛采正在看书,听闻声响,也不抬头,依旧埋首书籍之中。
他既然不招呼她,她也就不开口,先在书房里踱了一圈。书房同她上次来看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看样子,薛采也在刻意地保持原状。挂在墙上的弓,也没有被摘走,薛采还没有准备好么?
姜沉鱼默默地观察了一段时间后,踱到了书桌旁,探头一看,薛采正在看的书是《六祖坛经》,便缓缓背诵了其中一段: 「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则亲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若能钻木出火,淤泥定生红莲。苦口确是良药,逆耳必是忠言……」
果不其然的,背到这里,薛采发出一声嗤笑,目光却依旧胶凝在书内,不肯看她。
姜沉鱼索性伸出手压住了那本书,道: 「你见我来此,所以故意看这本书暗讽我么?有什么话为何不当我面直言?」
「我与太后没什么好说的。」薛采从她手里抽出书,转向另一边继续看。
「亏你还是璧国的丞相,当知乱喊这类称谓,可是要砍头的。」
「那就砍吧。」薛采十分地不以为然, 「反正两年前我的头就该砍的了。」
「薛采!」姜沉鱼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怒道, 「看着我!」
薛采抬起眼睛,半耷拉着眼皮睨她: 「太后有何吩咐?」
「不许这么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眼见薛采又要嗤笑,姜沉鱼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想法,身体先意识地伸过手去揪住了他的耳朵。
薛采恐怕一辈子都没被人这样对侍过,顿时怔了。
而姜沉鱼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怎佯失态的事情,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薛采的耳朵,僵在了原地。
这是姜沉鱼生平第二次遇到伏击。
上一次,是在程国。那次起码还有师走在她身边,因此虽然惨烈,却并不感到太害怕,而这一次,则是彻彻底底地只剩下了她一个。
这些人想做什么?他们有想要的东西吗?如果可以对上话的话,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其中一名黑衣人抬起手做了个杀的姿势,姜沉鱼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他们想要的是她的命!所以根本不会给她任何机会!
眼看着众杀手四面八方地朝她扑过来,姜沉鱼不由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就在她闭眼的一瞬间,耳旁风声呼啸,无数种复杂的声音乍然而起,想像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降临,姜沉鱼一呆过后,缓缓睁开眼睛——只见那十几名蒙面黑衣人保持着前扑的姿势,一动不动,露在黑巾外的眼睛则充满了恐惧,说明他们还没有死。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姜沉鱼连忙转身,就看见了朱龙。
朱龙的手指悠然地从其中一名黑衣人胸口收回,然后侧过身来对她拱手参拜:「属下救驾来冲,还望娘娘恕罪。」
「你……你、你从哪里来的?」她闭眼之前,四周根本没有人啊,就算朱龙轻功再好,也不可能横飞十几丈瞬间就出现在了这里,不但如此,还连点十几人的穴道制服了他们。
朱龙依旧毕恭毕敬道: 「回娘娘,属下一直藏在娘娘的马车下面。」
姜沉鱼惊骇地去看那个已经四分五裂了的马车,唯独车底还好好地安在轮子上,也就是说,朱龙之前就藏在车底下?
「你为什么会藏在我的马车下面?还有,他们都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这些问题,还是由主人来告诉你吧。」
「啊?」姜沉鱼一怔,继而顺着朱龙的目光回头,就看见长街尽头,慢慢地走出了一队人马,清一色的白衣飒爽,肩披图腾。
——白泽。
是白泽。
姜沉鱼的心揪紧了,然后就见一个小小的人影,跟在人马之后,慢慢地,悠然地,用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朝这边走了过来。
「薛采……」是他。
他……也来了……薛采走到她面前,挥了挥手,十二名自衣铁骑立刻下马,将那些黑衣人五花大绑,掀去他们睑上的黑巾,露出真实面容来。
薛采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冷冷一笑: 「罗大人,好久不见啊。」
该人约摸三十出头,长得叉瘦又小,睑上还有个铜钱大小的痦子,模样有点眼熟,但姜沉鱼一时间,却想不起他的身份。
那人怒目圆瞪,几乎要瞪出火来,却苦於穴位受制,不能说话,因此只能恨恨地瞪着薛采。
薛采转过身,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杀了。」
绑住那人的铁骑应了声是,手起刀落,头颅就一下子掉了下去,一股血柱飞出来,尽数泼在了他身后的柱子上。
姜沉鱼大吃一惊,没想到薛采竟然什么都不问就开始动手杀人。而其他的黑衣人也显然被这一幕给惊到了,脸色煞白。
薛采背负双手,慢吞吞地在黑衣人面前一一走过,边走边道: 「张大东,你的表妹还在窑子里等着你拿到钱去赎她么?陆小周,跟了罗与海十年,他可总算肯提拔你了啊,只可惜你的武功,还是半点进步都没有呢。贾小九,娶了萧将军的女儿,也不能让你一步登天么?怎么还要自己亲自来杀人啊……」他每走过一个人面前,就说出对方的身份来历,直将对方本已毫无血色的睑,说得更是面如死灰。
薛采挨个儿说了一遍后,转身冷笑道: 「你们以为我会严刑拷打,要你们说出主使者是谁么?你们以为能仗着那点儿见不得人的秘密要挟我么?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们每一个人我都清清楚楚,你们身后的靠山是谁,想达到的目的是什么,我通通一清二楚……所以,我根本就不需要对你们逼供,也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不过——」
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瞟了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已经彻底呆住了的姜沉鱼一眼,目光中闪过一抹很复杂的眼神,再度看向众黑衣人时,就多了几分邪恶, 「我今天心情不错,所以决定饶过你们其中的三个人。你们哪三人先开口把今天的事件真相说一遍给我们的皇后娘娘听,我就放了谁。其他人,哼哼。」他虽然没说其他人会怎样,但是鲜血淋漓的头颅还在地上,下场如何,已很明显。
因此,众黑衣人彼此对望一眼后,争先恐后地喊了起来——「娘娘!是罗与海罗大入指使我们来刺杀娘娘的!」
「罗与海是收了萧将军的好处,说是事或之后升他当二品大官……」
「姜贵人与萧将军已经联手,只要除了娘娘,扶埴小太子登基,姜贵人就会启用我等……」
「我只是想拿点钱去救我表妹而已啊,呜呜呜呜……」
一个个声音,非常紊乱地交汇在一起。
姜沉鱼怔怔地立在原地,只觉得偌大的天与地里,忽然间,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谁也不在了。她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众黑衣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越说越乱,越说越杂,最后薛采喊了声: 「停!」
这呱噪声才得以停止。
薛采挥挥手,铁骑们就押着那些黑衣人离开了。
他这才走到姜沉鱼面前,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后,朝她伸出手。
姜沉鱼的睫毛颤了一下,目光从他的手,往上看到他的眼睛,然后,一把将他的手拍开。
薛采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没有生气,只是看着她,淡淡道: 「罗与海和萧青勾结起来,唆使姜贵人对你设下的这个暗杀之局,原本定在八月十五,你回家省亲那日执行。但那天出了点意外,你因为震惊於皇上的去世而晕厥,此后一直闭门不出,罗与海无计可施,苦等了许久。而在那之前,他和姜贵人暗中收买了给皇上抆身的宫女,给他下了另外一种毒药,让他提前死亡。也就是说,从半年前开始,他们就在策划这一切了。我接到消息后,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所以只是默默观望,暗暗部署,没有说破。」
「然后你就故意给了他们这个机会?」姜沉鱼终於能开口出声,声音却干涩得可怕, 「你串通了我的恃女怀瑾吗?让她游说我来看你,并将消息放了出去,让那些人以为有机可乘,於是埋伏在这里等着杀我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感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我只是用事实告诉你——许多狼都在暗中虎视眈眈,等着吃了你。而其中最大的那只狼,名叫姜画……」
「够了!」姜沉鱼呐喊出声。
薛采再次露出那种悲悯的目光,动了几下唇,却不再说话。
姜沉鱼摀住自己的睑,只觉身体里像燃烧着一把火一样,灼热得快要炸开,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宣泄出去。於是她转向朱龙,沉声道: 「你送我回宫!」又走到一名铁骑面前,「把你的马给我!」
铁骑连忙将缰绳呈上。姜沉鱼一把接过来,翻身上马,然后狠抽一鞭,白马吃痛,撒蹄狂奔。
朱龙看向薛采,薛采朝他点了点火,朱龙这才也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长街漫漫,_两骑白马一前一后地飞快奔驰着,清脆的蹄声一下一下,彷佛能将人的心也一起踏碎了。
而薛采望着两人的背影,眼神深幽,有点期待,又有点悲伤。
姜沉鱼抓紧缰绳,顾不得迎面吹来的风直将她的发髻尽数吹散,长发披散下来,四下飞舞。她只是红着眼挥鞭,催促白马加快速度,眼泪随颠簸流了一些出来,又很快被风吹干了。
她的骑术其实并不人好,但此刻伏在马上却是异常沉稳,连跟在她后面的朱龙看了,都有几分惊讶。
如此大概过了一盏茶工夫,宫门到了。
门前的侍卫们正要拦阻,姜沉鱼马鞭一挥而下: 「没眼力的奴才,连哀家都认不出了吗?」
侍卫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行礼。
姜沉鱼翻身下马,一边快步进门一边厉声道: 「昕有人都给我跪下!跪在原地不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