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采道:「小侄已经知悉,是姑姑向公主她们求情,这才得以留我一命的。」
薛茗黯然,也不唤他起来,眸底神色变了又变,最后低声道:「我救你,却不是为了你好啊……」
薛采抬头,巴掌大的脸,因为瘦的缘故,一双眼睛就显得更加大,墨般深黑。
「我若真为你好,便该让你跟哥哥嫂嫂他们一同去了,虽落得个逆臣污名,但一死百了,再不必受苦。可我保下了你,我要你活着,小采,你可知是为什么?」
薛采素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声音低沉:「姑姑要我……为薛家报仇。」
薛茗一记耳光狠狠的扇了过去,直将薛采扇倒在地,她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薛采咬紧牙关,重复道:「姑姑要我,为薛家报仇……」话音未落,薛茗又给了他重重一巴掌,「你,再说一遍!」
薛采的唇角都渗出了血丝,但眼中坚毅之色却更浓,一字一字道:「立誓报仇,重振家门!」
薛茗至此长叹一声,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很好,你要记得今天姑姑打你的这两巴掌,记住这疼痛的滋味,也记住你今天所立下的誓言。」
薛采抿紧唇角,竭力挺直脊背。薛茗从怀中取出丝帕帮他抆去唇上的血,抆着抆着,忽的伸手抱住他,哭了起来:「对不起……小采,对不起……」
薛采眼中浮起幽幽的雾气。
「姑姑对不起你,薛家也对不起你,不但没能给你安定的生活,让你无忧无虑的度过一生,还要把这么大这么沉的担子强压给你。你今后要面对的将是比地狱还要可怕的生活,并且你要一个人独自面对,孤立无援,你不能再信任谁、依靠谁、指望谁,你再也感受不到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温暖的东西,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幸福安逸的成长……所以,对不起。」薛茗说着,跪倒於地,行了一个无比正规的大礼。
薛采被骇到,眼睛瞪得更大,却只能僵立着无法动弹。
「但是,我替四十九代薛家人几千人一起谢谢你!谢你为他们报仇,谢你没有让薛氏就此绝亡,谢你让它重新辉煌!」薛茗紧紧抓住他的手,哽咽道,「薛茗,谢你大恩!」
薛采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双膝一弯也跟着跪了下去,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慢慢的俯下身,在冰冷的地面上磕了三个头。
噔——噔——噔——
他额头上本有那日与曦禾起争执时留下的旧伤,此时复磕於地,伤口再次迸裂,流下血来。
薛茗默默地看着他流血,陪着一起掉泪。
阳光穿过破旧的纱窗照在姑侄二人身上,亦沾上了几分肃穆萧索。
一个时辰后,姜沉鱼接他回嘉宁宫,见他两边的脸颊高高肿起,虽不明是何原因,但知道终归是挨了打,便取了热鸡蛋来帮他揉,薛采本还拒绝,但她道:「你现是侯爷之奴,代表的就是侯爷,若让你就这样子出了宫,侯爷的脸面可就丢了。」
他这才不动,乖乖站着让她敷脸。
揉了大概盏茶工夫后,宫女来报导,淇奥侯的马车到了,要接薛采回去。姜沉鱼问道:「侯爷来了吗?」
宫女答道:「只见马车,不见其人。」
姜沉鱼有些失望,一旁姜画月打趣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听说婚期不是已经定下了么?再过半个月你就要嫁他了,便这一刻都等不及么?」
薛采的眼睛闪了一下,有点惊讶。
姜沉鱼红着脸道:「姐姐你又笑话人家……」
「我笑话你不打紧,最怕就是天下人都笑话你,都快成亲的人了,还不避避嫌?」
「我……我不和你说了!」姜沉鱼一拉薛采的手道,「我送你出去。」
薛采跟她走了几步,脚步冲缓,姜沉鱼低头道:「怎么了?」
「你……」他咬着唇,表情古怪,「你是淇奥侯未过门的妻子?」
姜沉鱼想了想,展眉一笑,「是啊,也就是你未来的女主子。现在想起要讨好我了么?晚啦!」
薛采垂下头,没再说话。
嘉宁宫外,姬府的马车静静等候,车夫跳下来打开车门,薛采正要入内,却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落在姜沉鱼眼中,忽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彷佛是被他看透,又彷佛是从他眼中,看到了不祥。
她情绪低落的返回宫内,隔着纱帘,见姐姐正与江老太医说话,因为声音压的很低的缘故,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过不多久,江老太医便起身告辞,姐姐一直送到门口,神色沉重愁眉不展。
她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宫人又领着一人进来,那人长身玉立,青衫翩然,可不正是江晚衣?
姜画月与他低声交谈几句后,再次进入内室开始诊脉,又将几件东西拿给他瞧。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后,江晚衣起身,背着药箱走出来。
一直坐在椅上观望的姜沉鱼连忙站起,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和姐姐,不知是不是错觉,姐姐的脸色看起来更加凝郁。
姜画月将江晚衣也送出去后,便立在门边久久不动。姜沉鱼忍不住上前轻扯她的衣袖道:「姐姐,你怎么了?」
姜画月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这眼泪流的如此突然,令姜沉鱼吓了一跳,急声道:「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别哭啊,太医们说什么了?」
姜画月一把握住她的手,抖个不停,几次开口,都哽不能言。见此情形,姜沉鱼只好将她先扶进内室,遣开宫人后,低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姜画月抬起头,脸上全是眼泪,顾不上抆拭,只是抓了她的手不停唤道:「沉鱼,沉鱼……」她每唤一声,姜沉鱼便应一声,一声比一声柔和。
「沉鱼,我我……我该怎么办呢?我可怎么办好呢?」
「姐姐,究竟怎么了?」姜沉鱼一直认为,就做人而言,姐姐比她要圆滑和老练的多,心中再柔肠百转,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几曾见过如此失态的模样?不知出了多么糟糕的事情,竟让这个一向自信满满的姐姐哭的像个孩子一样。她是在江氏父子走后才变成这样的,难道……
「姐姐,你病了?得了很严重的病?」
姜画月哽咽着点头。
姜沉鱼心中一沉,下意识地反握住她的手道:「什么病?如何严重?」虽然姐姐一年四季经常伤风感冒,小病不断,但真要论如何荏弱,却又完全说不上,这回得的会是什么病,竟让她惊慌失措到这个地步?
姜画月张开嘴巴,看看四周,眼神更见凄凉,「我、我……妹妹,我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不会……有孩子了……」
姜沉鱼顿时呆了,大脑刷的变成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为什么?江氏父子说的?」
「你还记得我一直服食的那种很香的药吗?」
姜沉鱼点点头。
「其实,我,我已经居经(*注1)很久了……而那些药,吃了却一直不见好,我心中焦虑,终於忍不住请江晚衣来看,他号称神医,医术应该比太医们更高明些,结果,他告诉我……」姜画月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姜沉鱼眯起眼睛,「是江晚衣跟你说你不孕?」见姜画月点头,她豁然站起,往外就走,吓了姜画月一跳,连忙拉住她道:「你做什么去?」
「我有话要问他。」
「不要,沉鱼,这种事情……」这种事情遮掩犹不及,怎么能够张扬?
「可是!」
姜画月拖住她道:「你去问他什么?问他有无诊错?问他可有药治?这些我都问过了。我自己的身体,其实我自己清楚……想当年,皇上最宠爱我时,夜夜留宿,都未能怀上龙种,更何况现在色衰恩弛……」
「姐姐……」
姜画月的手改为搂住她的腰,像孩子拥抱母亲一样紧紧贴着她,「我好害怕……妹妹,我好害怕……」
姜沉鱼反抱住怀中的姐姐,只觉得一颗心就那么幽幽荡荡不着边际的沉了下去。
她知道画月在害怕什么。画月的婚姻可以说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庇护全家。眼看如今后位已空,正是众妃借机上位之时,谁能先给皇上诞下麟儿,极有可能就能成为新后。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太医告诉她她得的是不孕之症,对女人来说,这无异於比死还要恐怖的打击。画月入宫已有三年,已经渐失宠爱,再无子嗣,眼看封后无望,又不受恩宠,叫她在这深宫中如何度过漫漫余生?
姜沉鱼一想到这里,忍不住也跟着哭了。她抱住姐姐,心想,一定要帮姐姐,一定要想想办法,然而,平日里那么多的智慧灵光,在这一刻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抱住泣不成声的画月,感受到从她身上传来的颤栗与冰凉,忽然觉得好生悲伤。
那悲伤浓浓,伴随着皇宫巍峨的屋宇、阴霾的天空,形成前世今生的囚牢,囚住的又岂单单只是姐姐一人?
「妹妹,这事要保密,一定要保密!」姜画月抓紧她的手,焦虑中还带着难言的惶恐,「不只是对宫里的人,还有爹娘哥哥他们,也不能说!因为……因为……」
因为一旦说穿,必定会引起全家人的恐慌,会让爹娘心疼……姜沉鱼正这么想,姜画月已无比凄凉的说了下去:「因为他们一旦知道了,就会认为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变成一颗无用之棋,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好了……」
姜沉鱼整个人重重一颤,万万想不到,姐姐竟然会这么说!
「其实,他们如今对我也不能说是好了,起码是不如三年前了……」姜画月再度哭了起来,「妹妹,为什么我的命会这么苦啊?」
多少年前的一句「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这样才不枉生一世!」依稀还在耳边回荡,与此时的话语交织在了一起,姜沉鱼想,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否则,为什么昔日那个眼高於顶永远自信着的妩媚少女不见了?为什么那段无忧无虑单纯朴素的时光不见了?为什么眼前的一切被重重雾气所模糊再也看不清?
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啊……
嘉宁宫中虽然是一片愁云惨雾,宝华宫里却是歌舞昇平。
宛大的殿堂里,曦禾斜卧於贵妃软榻之上,手持酒杯,看下面的舞姬们跳舞。这些舞姬都是由天乐署精心训练而成,听说天乐署每年要收数百名女童入署,教授琴舞曲艺,极其严苛,栽培个三五年后,资质平庸的就派去端茶倒水做粗活,其他的开始登场献艺,只有跳的最好的,才有资格进宫。
这些姑娘全都是花朵般的年纪,容貌美丽腰肢柔软,此时清歌漫舞,拥簇一堂,当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曦禾看着看着,眼神就变了,最后一抬手,所有的乐声舞步顿时在刹那间停了下来。
她指着众舞姬中最美貌的一位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怯怯答:「奴婢姓袁,字杏芳。」
「你喜欢杏花?」曦禾的视线焦凝在她裙摆上绣着的杏花之上。
袁杏芳答道:「是。」
曦禾淡淡的望着她,忽将手里的酒杯往旁边几上一放,起身下榻,就那么光着双足一步步的朝她走过去。
众舞姬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间,脑海中浮现出有关这位夫人嚣张跋扈难以伺候的传闻,尤其是袁杏芳,额头冷汗直流而下,表情更见畏惧。
曦禾用那种高深莫测的目光打量了她半天,俯下身,提起她的裙摆,就那么用力一分,只听「呲——」的一声,做工精致的红裙,硬是被她用手给撕破了。
众人脸色齐齐变白。袁杏芳更是惊呼道:「夫人!夫人……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夫人恕罪!求夫人恕罪!」说着,砰的跪了下去。
谁知曦禾根本不理她,只是自顾自的将她裙上的杏花撕成了碎片,一时间,大堂里悄寂一片,只听的见布料破裂的声音,声声刺耳。
直到将那枝杏花撕的碎成了末,曦禾这才直起身来,目光冰凉的看着袁杏芳。袁杏芳哪还敢说话,只有拚命的不停磕头了。
众姬面如死灰,心想这下完了,不知杏芳是哪里触犯了娘娘的忌讳,看来一顿重罚再所难免,拖出去砍头还算好的,最怕是打成残疾,一辈子可就算彻底毁了。
谁知曦禾并没有如预料的那样发火,而是从手腕上摘下一个镯子,递到袁杏芳面前道:「这个赏你。」
泪流满面的袁杏芳抬起头,看看那只镯子又看看她,满脸的不敢置信。
曦禾将镯子塞入她手中,然后懒洋洋的一挥手道:「你们全都回去吧。」
众姬这才知道逃过一劫,连忙躬身行礼退离,曦禾又唤住袁杏芳,淡淡道:「本宫不喜欢你的名字,回去改了。」
「是……」袁杏芳战战兢兢的应了,踉跄而逃。
宛大的殿堂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有风吹过,吹得七重烟罗纱层层飘荡,吹得曦禾的长发,四下飞扬,形如鬼魅。她踩着地上的碎布,转身准备回榻上继续歪着,一双手臂忽然自后伸出,将她一把抱住。
曦禾一惊,正要挣扎,却听那人在耳旁笑道:「有没有想朕?」
是昭尹。
身体虽然放松下来,但心中余悸犹存,她忍不住回头,见到一双细长带点上挑的凤眼,正笑眯眯的看着她,眼神里,亲昵无限。
果然是昭尹。
见鬼了,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在回京的路上的吗?怎么会出现在宝华宫里?还是一身侍卫的装束!
「皇上你……」
「朕怎会提前回宫是吗?因为朕太想曦禾了,想早点见到曦禾,所以一路快马加鞭,撇开大军,先行回来了,这个答案够不够好?」昭尹说着吻上她的面颊,还待吻唇,却被曦禾一把推开,冷笑道:「皇上来见臣妾用得着穿成这样?骗鬼呢?」
昭尹哈哈大笑,取了几上的酒一口饮下,然后顺势就坐到了榻上,「果然还是曦禾最了解朕,骗不到啊骗不到。」
曦禾见他神色欢愉似乎心情大好,终於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皇上遇到什么好事了?高兴成这样?」
昭尹眨眨眼睛,「诛灭叛军,算不算?」
曦禾轻哼一声,沉下了脸。昭尹笑着,一把将她拉过去拥入怀中道:「还有就是朕秘见了几个人,并且给你找了个舅舅。」
「舅舅?」曦禾拧起眉头,「我家的亲戚全死绝了,哪来的舅舅?」
「所以说是『找』嘛。」昭尹忽然收了笑,无比认真的望着她,一字一字道,「曦禾,你,想不想当皇后?」
又一阵风从殿外吹进来,纱帘轻飞,如云雾般层层荡开,曦禾的眼睛,亦如这纱帘一般,泛起一片迷离。
「为什么选我?」初春乍暖还寒的午后,一地斑斓阳光里,素白乌发的女子赤足站在琉璃之上,轻轻的问。
於是那五个字便成了花开的声音,既急促又缓慢,既质疑又震惊,既痛苦又快乐,顾虑重重,却又肆无忌惮。
锦榻上,年轻的帝王握住她的手,两只手都握住,深邃的眼睛里倒影出她的影子,隐隐约约的一道:「因为很多原因:不愿放权;不想再出现第二个薛怀;示弱他国,让他们以为朕是个昏庸好色之君,还有,最后一点……朕喜欢你。」
图璧四年四月初一,帝军回都。昭尹犒赏三军,赐封潘方为左将军,并为其父平反,大赦天下,万民同庆。
*注1居经:指月事三月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