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镜花
随着薛家军在洛城外的紮营,谁都看出这将会是决定胜负的一场关键战役,能否夺下洛城,也许就决定着最后的输赢。一方是百年名将宝刀未老的薛怀,一方则是雷厉风行少年得意的帝王。谁输?谁赢?
一时间,不只璧国人心浮动,便连周遭的其他三国亦紧密关注,暗暗自危。
得利於右相府广脉的情报网,姜沉鱼同父兄第一时间得知了战役的消息:
据说,薛军一路顺利的打到淮江,在看见洛城城墙上悬挂着的薛肃人头后,那位年近六旬白发苍苍的神将落泪了。但即使激动,即使恨的想立刻为子报仇,但多年的领兵经验以及最后一点理智还是使他命令城外紮营,暂且按兵不动。
而之前的攻城战中他的义子薛弘飞为了救他,左臂中箭,正在疗养。见义父落泪、伤心的饭都吃不下,就劝道:「斯人已逝,来者可追。义父大人放心,待得洛城攻破日,孩儿定悬昭尹首级於城墙上,以告兄长在天之灵!」
当时姜仲便道:「这个义子,倒比亲身儿子还有用,薛肃若有他一半的好,薛家也不至於弄到今天这地步……」
姜沉鱼则目光闪动,有些凄凉的低声道:「此言一出,薛弘飞……是决计活不得了。」
姜孝成不以为然:「他跟着薛怀那老贼,十年来手头沾血无数,本就当诛,爹和妹妹替这种人可惜什么?」
姜仲摇头叹道:「薛弘飞少年才俊,文武双全,又对薛家忠心耿耿,你若有他一半能干,为父我也不至於操心成这个样子。」
三日后,薛怀下命开始攻城。
就在人人都以为这场大战必定会打个昏天暗地日月无光血流成河屍横遍野生灵涂炭之时,突然间它就结束了。
以一种最最出人意外和最简单不过的方式结束了。
书房中,暗卫描述此事时,声音亦不复以往的平静无波,带着少许激动:「就在战斗如火如荼打的最是激烈时,左臂上犹包紮着纱布的薛弘飞策马奔至薛怀身旁,一边喊着「义父,我来帮你」,一边抽出腰间宝刀,一刀挥下,人头落地——」
「谁的人头?」书房里的三人齐声惊问。
「薛怀。」
这一答案无异於晴天霹雳,姜孝成懵了好一阵子才醒悟过来,跳起道:「你说什么?薛怀?薛弘飞砍了薛怀的脑袋?薛弘飞砍了薛怀的……脑袋?」他一连重复了两遍,直到看见暗卫点头,仍是一幅不敢置信的模样。
便连姜仲,也是满脸惊讶道:「薛弘飞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在战中突然发难,一刀砍了薛怀的脑袋,众人被这一变故惊呆,全都停下了手中刀剑。他又跳上车头砍断薛字军旗,大喊道:『泱泱图璧,天命所归,薛贼叛逆,当杀无赦!』薛军这才回过神来,知道他出卖了他们,於是用乱箭将他射死。薛弘死前仰天大笑道:『父亲、母亲,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们,胜儿终於为你们报仇了!』」
姜沉鱼拧眉道:「报仇?」
「是的。我们刚刚查出,原来他本不叫弘飞,而叫周胜,乃洛城城主周康之子。周康为人刚正不阿,得罪了薛家,周家全家四十九口人,皆丧命薛肃之手。为了报仇,周胜认贼做父隐忍十年,终於得到器重,趁其不备,一击而中……」
姜沉鱼心头一紧,之前所想不通的事情,在这一刻全部得到了解答。她当时断定皇上敢亲自征讨,绝对有必胜的把握,原来他的暗棋便是这个薛弘飞。想到此人隐忍十年的作为,不禁心生感慨:「他本是洛城人,最终也选在了洛城让一切结束。」
姜孝成道:「难怪当日淇奥侯会吩咐将薛肃的头颅送到洛城去,我当时以为他只是纯粹的想替皇上示威,现在想来,分明是给薛弘飞,哦不,周胜的一个暗示——一头换一头。」
「好一个一头换一头!」姜仲赞叹道,「可惜了这样的人物啊!」
姜沉鱼摇头道:「他的确是个人才,如能为我朝所用,必有大作为。不过,像那样的人,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为了报仇,如今大仇得了,再加上薛怀虽是他仇敌,可这十年来父子相称,多多少少会有些感情,他亲手杀了提拔他器重他的人,恐怕对他来说,死反而是最好的解脱。」
姜仲怔立半响,再看向她时,神色变得很复杂:「周胜之顽韧刚毅固令人动容,但姬婴之智则更令人心颤啊。当日皇上忽对薛家发难,我还认为此举太过急近卤莽,现在看来,他们分明是把每一步都计划好了。先是以太后病重,将伊隔离;再囚禁皇后怒斩国舅,刺激薛怀;最后利用薛怀最信任的义子,一招釜底抽薪,轻轻松松就瓦解了百年薛家。明里我们看见的有着些,而暗地里我们看不见的,还有更多……与这样的人同朝为官,真是有些可怕呢……」
姜孝成笑嘻嘻道:「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也快变亲家了,只要变成了自己人,就一切都好说,对吧,妹妹?我这样如花似玉冰雪聪明的妹妹,难道还配不起区区一个淇奥侯么?」
姜沉鱼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但心里不安的感觉却是越来越浓。她早就知道公子睿智无双,现在想来,却是有点多智近妖。那么聪明的公子,会真的看不出她所玩的那些小把戏么?还是,明明已经看出来了,但却故意不说破呢?
自己在布下局的同时,是否其实正一步步的陷入某个不可预测的陷阱呢?
她忽然觉得有些惶恐。
偏耳中听哥哥又道:「无论如何,这结局总算不错——薛怀已死,心患已除,皇上不日即将归朝,届时,马上就该轮到沉鱼的婚事了。」
她心头又是一颤,眼皮开始跳个不停,正在心神不宁之时,门外有丫头敲门,听声音,正是握瑜:「三小姐,三小姐——」
「什么事?」
「黄金婆来了,现在大厅中,夫人说,问你要不要过去也看一下。」
姜孝成走过去打开房门,笑道:「看什么东西?」
握瑜抿唇笑道:「当然是看黄历,挑黄道吉日啊。」
姜沉鱼面上一红,见父亲和哥哥都望着自己,哥哥一脸戏谑的笑,而父亲则目露殷盼,只得点头道:「好,我去。」
到得大厅,果然见黄金婆一脸喜气洋洋的坐在堂上,姜夫人闻声转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沉鱼来了,快过来。」
姜沉鱼上前一看,只见桌上摊着的黄历上,画了三个圈。
黄金婆在一旁解释道:「早上我去了趟侯爷府,他们给出了这三个日子让你们选,看看哪个最方便。这三个都是好日子,分明在四月初七、五月十五和七月廿三。依我婆子的意见,赶早不赶晚,正赶上皇上打了胜仗,趁这股喜气把婚事给办了得了。就在四月初七吧,离现在还有二十天,完全来的及送礼书礼烛礼炮。」
姜夫人点头道:「我也中意这天……沉鱼,你的意思呢?」
姜沉鱼垂头道:「但凭母亲做主。」
姜夫人笑道:「那好,那就劳烦黄金婆带信回去,就说,我们选四月初七这天。」
「我这就去!」黄金婆喜滋滋地告辞。
待她走后,怀瑾、握瑜两个丫头便上前笑着行礼道:「给小姐贺喜了,给夫人贺喜了!」
「嘴甜。」姜夫人笑呵呵的打赏了两个丫头,回身见姜沉鱼面色凝郁若有所思,便推了她一把道:「想什么呢,这么大喜的事情,怎么是这幅表情?」
姜沉鱼低声道:「娘……我有点害怕……」
姜夫人揽住她,走到窗前道:「傻孩子,怕什么呀?女孩子家,总是要嫁人的啊,而且那样的好人家,那样的好夫婿,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你怕什么?」
「我怕……」也许是母亲的声音太温柔,又也许是窗外初蕾新绽的景色太美丽,姜沉鱼放任柔软的情绪将自己丝丝缕缕的沉浸,说出最真心的话语,「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祸不是福。」
姜夫人一怔:「什么?」
「因为我是姜家的女儿。」姜沉鱼在说这句话时,脸上有着悲伤的神情,那悲伤很淡,却又死死萦绕,挥抹不去,「若是此次联姻真能使姜姬两家同荣并欣也就罢了,否则,一旦两家起冲突时,我怕,我会牺牲公子选娘家。」就像她这次故意留下薛采牵制他一样,用他的前程来成全姜家的前程。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
她很害怕,她会一次又一次的站在家族这边,选择背弃他,背弃她所引以为傲的爱情。
「怎么会呢?」姜夫人宽慰道,「联姻本就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你成了他的妻子后,他和你爹只会更加同心协力的辅佐皇上,怎么会起冲突呢?别多想了,你啊,放宽心,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的,还不如想想怎么当个最美的新娘。」
娘什么都不知道……姜沉鱼悲哀的想,娘亲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即使亲如母女,也无法做到真正同心。她的心事娘不理解,而娘的安慰对她来说亦毫无作用。
人人都说姜沉鱼脾气好,但是,为什么她却一个知己好友都没有呢?是不是因为……她的心藏的太深了,不敢也不肯对别人流露呢?那么,公子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公子有门客三千,侍从无数,但是,他也没有朋友啊……
窗外,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姜沉鱼凝望着那些雨丝,轻声道:「下雨了……这算冬雨,还是春雨?」
姜夫人笑道:「现在都三月了,这当然要算是春雨啊。今年的春天来的比往年都要早呢。」
「那么……」姜沉鱼喃喃道:「这场雨过后,杏花和梨花便要开了吧……」
「嗯?应该会开吧……怎么忽然问这个?」
姜沉鱼唇角上扬,这回可是真正的笑了,「我和公子约好了一起去赏花。」
姜夫人先是一愣,继而也跟着笑道:「噢?是吗?呵呵,不错哦……」
旁边握瑜睁大眼睛道:「小姐和侯爷就要大婚了,人说未婚夫妻婚前不能见面的呀,否则不吉利的……哎哟!」话未说完,被怀瑾狠拍了一记。
姜夫人和蔼的看着女儿,柔声说:「去吧。只要你觉得高兴,而且一年一度,也属难得的机会。」
「嗯。」姜沉鱼又是嫣然一笑,内疚与不安在这一瞬转化成了满满的期待。没有关系,她想,就算这世上无一人是她的知己,也没有关系。因为,她有公子。就算她和公子都是一样寂寞没有朋友的人,但是,因为有了彼此,就不会再感到孤单。
所以,她们两个人,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
她一定要坚信这一点。
姜沉鱼深吸口气,再缓缓的吐出去,双瞳一片清澈。
而窗外,娇姿妍态的梨树,正沐浴在图璧四年的第一场春雨中,繁复的枝干上悄然绽出了点点花骨朵,白雪般皓洁,巧笑般明媚。
正如姜夫人所说的那样,不久便盛开了。
而当梨花最是灿烂时,天子大军得胜归来,班师回朝——
这一日,姜沉鱼正留在嘉宁宫中同姐姐一起吃饭,宫女来报导,淇奥侯将薛采送过来了,说是奉皇上之命,让他同薛茗见个面。
得到姜画月的允可后,两名宫人领着薛采进来,见到堂下站着的那个小人之时,姜沉鱼心中不禁一酸,她回想起了初见薛采时的情形。彼时少年权贵,有着天下孩童皆所不及的春风得意,乘鸾驾,戴金翎,佩稀世之璧,敢马前斥妃,敢殿前溅血,眉梢眼角,尽是逼人的骄傲。而今,却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粗衣麻鞋,一张小脸黯淡无光。
他垂着头站在那里,低眉敛目,毫无生气。
姜画月道:「我这边还有点事,要不沉鱼你陪他去吧。」
姜沉鱼领了旨,走过去将一只手伸到薛采面前,薛采抬头看了她一眼,乌黑的眼睛里没有情绪。
姜沉鱼冲他微微一笑,目带鼓励。薛采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却退后一步,躬身道:「薛采是奴,不敢执小姐之手。」
姜沉鱼一怔,再也说不出话来。那个在宠妃前敢扬鞭说「区区雀座,安敢抗凤驾乎」的孩子,那个在国主前亦傲立说「吾乃人中璧」的孩子,此时此刻,却在她面前说「薛采是奴」……
真像一场活生生的讽刺。而这一切,又何尝不是拜她所赐?
是她执意要救他,是她因一己之私而强留住他,但其实,对他来说,也许宁可骄傲的死去,亦不屑如此窝囊的偷生罢?
姜沉鱼转身,默默的带路,从嘉宁宫到冷宫,一路上,听见身后稚子那细碎的脚步声,心头越发沉重。
转出拱门,前方便是洞达桥,而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了曦禾。
曦禾倚着栏杆,在湖边喂鱼,不知为何,身旁并无宫人相随。自从中毒一事后,她就一直卧病在床,俱不见外,因此姜沉鱼虽屡次入宫,但这还是继上次弹琴后第一次看见她。
阳光淡淡的照在她身上,依旧是白衣胜雪,宛转蛾眉,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淡淡的慵懒。似乎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她,她都是这副厌世的模样,却偏偏独有种妖娆的味道。
曦禾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先是看了姜沉鱼一眼,继而又把目光投向薛采,脸上闪过一抹很复杂的神色。还没等姜沉鱼看出那究竟是什么表情时,她却又笑了。
笑的很邪恶。
「你怎么还没死?」她如此对薛采道。
薛采脸色顿变,像张面具,从额头裂出一道缝隙,最后扩延到全部,哐啷碎开。
曦禾绕着他走了一圈,忽然从他颈上拉下一物,姜沉鱼看见,正是那块燕王赏赐的千年古璧。
「这就是传说中的冰璃?」曦禾用眼角瞥向薛采,后者的脸色非常难看,双唇紧闭,而眼睛却又睁得极大,彷佛有火焰在燃烧。
「听说你已经贬做奴隶了,既然是奴,就不需要带这样的好东西了。」曦禾说着,将那块古璧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我没收了。」
薛采死死的咬着下唇,整个人都因为愤怒而发抖。姜沉鱼看在眼中,忍不住出声道:「夫人,这冰璃乃燕国国主所赐,你强行拿走,若燕王知晓,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曦禾转头,明眸流光间,华丽无限,「难道我配不上这块古璧么?」
姜沉鱼顿时语塞。
曦禾又是嫣然一笑,俯下身凑到薛采面前,无限轻柔地说道:「真是风水轮回转啊,当初在这桥上,你骂我,又惊我之马害我落水时,可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薛采眼睛里,蒙起了一层水气。
「不甘心吧?怨恨吗?哈!哈哈哈哈哈……」曦禾放声大笑。姜沉鱼在一旁叹息,如此小人得志,如此落井下石,如此针对一个孩子,这又是何必呢?
曦禾笑完了,拍拍薛采的脸颊,「那么,就活下去吧,带着憎恨与不甘,拚命的屈辱的活下去吧。你只有活的比我还长,才有可能从我这取回冰璃,当然,前提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一路上,都听的见她那肆意张扬的笑声。
而薛采,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姜沉鱼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小手冰凉而颤抖,她低低一叹道:「别多想了,我们走吧。你的姑姑还在等你呢。」
薛采抬起眼睛,将泣未泣的清瞳里,有的却不是怨恨,而是比恨意更深层的东西。他将手从她手中慢慢的抽了出去,垂头道:「是。」
姜沉鱼知道他家遭巨变,因此已经变得不再信任他人,心结一旦结死,一时半会之间是解不开的,只有慢慢来。当即不再多言,继续带路。
到了冷宫后,刚走到门口,就听薛茗在屋里喊道:「是小采来了么?」紧跟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身素服未施脂粉的薛茗奔了出来,看见薛采,双眼一红,抱头痛哭道:「天可见怜,真是小采……小采,我的侄儿哇……」
薛采此时反而镇定下来,轻轻扶住她的手臂道:「姑姑,小采来看你了。有什么话,进去说吧。」
薛茗见姜沉鱼立在一旁,心知这会儿的确不是伤感之时,当下拭了眼泪道:「一时失态,令姜小姐看笑话了,请进。」
「不必了。」姜沉鱼心想,这对姑侄俩大概会有很多私心话要说,自己留着多有不便,便歉声道,「家姊还在宫中等候,沉鱼先回去了,一个时辰后再来接小公子。」
薛茗感激道:「如此多谢姜小姐。」
待得她的身影走的看不见了,薛茗才面色一肃,握住薛采的手道:「跟我来。」两人进了屋,她四下查望一番,确信无人监视后,这才锁上房门,回过身将薛采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翻,眼中泪光晶莹:「孩子,你……受苦了……」
薛采扑通一声,屈膝跪下。薛茗惊道:「你这是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