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祸国 十四阙 9332 字 1个月前

第三章 战起

当夜,姜沉鱼看见父亲书房灯火通明,暗卫们进进出出,窗户上剪出父亲和哥哥的两个影子,在焦虑的踱来踱去。

恰巧姜夫人带着丫鬟走过,她连忙出声唤道:「娘。」

姜夫人回头,看见是她,柔声道:「沉鱼,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姜夫人劝道:「庚帖的事,我已命下人们全都不得声张对外泄露,还找了巧匠将它还原,你放心,保管做的天衣无缝瞧不出有被烧过的痕迹。你也别多想了,快去睡吧。」

姜沉鱼望着丫鬟手里捧着的宵夜道:「娘这是要去爹和哥哥书房?」

姜夫人叹道:「他们都在等宫里的消息呢,今夜怕是不能睡了,我给做了玉带羹和水晶饺,防止他们夜里肚饿。」

「让我去吧。」姜沉鱼说着从丫鬟手中取过托盘。姜夫人见她这样子,心知她有话要跟他们说,当即点点头道:「也好,那就由你送过去吧。」

姜沉鱼捧着宵夜敲了敲书房的门,然后走进去,姜仲和姜孝成正坐在书案旁下棋,抬头看见是她,也不意外。姜孝成道:「妹妹你来的正好,听说今天曦禾夫人呕血之时你正好在场,快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沉鱼便将事件从头到尾细细描述了一遍,眼见父亲和哥哥的神色越发凝重,不禁问道:「爹,可查出是谁给曦禾夫人下的毒了吗?」

姜仲发出一声苦笑:「重点根本不在於是谁下的毒,而是皇上希望是谁下的毒。」

姜沉鱼迷惑不解道:「爹的意思是?」

「你还不明白吗,沉鱼?」姜孝成在一旁道,「刚从宫里传来的信儿说,皇上已把皇后囚禁起来了。」

姜沉鱼吃了一惊:「皇后?是皇后下的毒?不可能!不可能是她的啊……」

「瞧瞧,连你都不会信,这宫里头又有哪个会信?」

「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仲看着棋盘上错落复杂的棋子,表情变得更加悲哀,喃喃道:「毕竟是,晚了一步……哦不,是从头到尾,根本就已被隔绝在外了……」

姜沉鱼转头向兄长求助,姜孝成的目光也胶凝在棋局之中,低声道:「爹,事到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根本就没有容我们插手的余地。」

「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

「是。」姜仲抬眼望向自己的小女儿,灯光下,姜沉鱼的容颜越见美丽,那是真真正正一种明露春晖般的美貌,纯净无暇的不染丝毫沧桑,所谓的大家闺秀四字,在她身上得到了完完全全的体现……只可惜,这样的仪容,这样的玉质,还是没能派上用场……

「沉鱼,你回去睡吧。」

「爹爹不说清楚,女儿不走。」

「有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姜沉鱼怔立半晌,用一种异常恍惚的声音道:「爹爹真的认为,事情到这一步,我还能置身事外么?」

姜仲与姜孝成二人俱都一震,父子两人交换了个眼色,最后由姜孝成开口道:「妹妹,你可知道,我们为何如此积极的促合你同淇奥侯的婚事?」

为什么?这个问题提的真是好啊。

於她而言,因为她爱慕公子;於母亲而言,因为母亲觉得姬婴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人;但是对父亲和哥哥而言,看中的绝非他这个「人」,而是他所拥有的权势地位罢。

由此可见,女子和男子,在考虑同一样事物时,本就存在天壤之别的差异。可是这话,又让她如何能说出口?

於是姜沉鱼只能沉默。

而在她的沉默中,姜仲长叹一声,缓缓道:「众所周知,图璧原有四大世家:王、姬、薛,姜。当年皇子夺嫡中,王氏保的是太子荃,薛氏保的是当今的皇上,至於姬家,当时老侯爷姬夕病得快要死了,根本无力管事,但皇上迷上了姬忽之才,非要娶她为妻。据说姬忽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后来不知怎的改变了心意,也就嫁了。如此一来,皇上有薛家撑腰,又得姬家相助,最终得了这个皇位。而我们姜家,从始至终一直保持着中立状态。」

这些话,彷佛一只手,掀开过往的同时,亦将眼前的混沌局面慢慢抹开,姜沉鱼看见有些东西开始浮出水面,每条纹理,都是那般的鲜明。

「也就是说,在皇上登基这事上,我们姜家可谓是一分力未出,因此,尽管皇上后来继续任命为父为右相,但在为父心中,始终是心虚不安的。也因为这缘故,三年前,为父急急的将画月送进了宫中,一来表示臣子忠心,二来也希望画月能得受圣宠庇护全家。」

姐姐……是那样被送进宫去的啊……她一直一直以为,虚荣好强的姐姐,是自己想进宫的,因为她曾经说过:「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这样才不枉生一世!」姜沉鱼的手慢慢在袖中握紧,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好生幼稚可笑,以为不听不见那些尔虞我诈的事情便行了,以为只要自己始终清白就行了,却不曾想,又是什么使得她可以那样悠然逍遥。那都是家人的牺牲啊!父亲的牺牲,哥哥的牺牲,姐姐的牺牲……

「但是,画月虽然受宠,封后却是无望,再加上自曦禾出现后,便连那一点的恩宠,也都消逝了。听说,皇上已有半年未进过嘉宁宫了。」姜仲说到这又是长长一叹,「这半年来,曦禾与皇后的矛盾日益尖锐,表面上看皇上每次都是袒护薛氏,但细想之下,他真正保护的其实是曦禾才对,毕竟,相较有整个家族支持的皇后,曦禾那样一个出身寒微毫无背景之人反而能在深宫之中毫发无伤,岂非奇蹟?带着这样的想法为父开始暗中查访,终於被我看出端倪……」

「什么端倪?」

姜仲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道:「真正有矛盾的不是曦禾与皇后,而是皇上与薛家!」

姜沉鱼虽涉世不深,但却是个一点就透的玲珑之人,父亲这么一说,她顿时就明白了,明白过来后再细细回想所发生的那些事情,越想越是心惊,最后不禁啊了一声。

「你也想到了吧?薛氏强横欺主,专权擅政,皇上登基四年,却事事都需听他之见,受他之制,若他是个平俗庸君也就罢了,偏偏我们这位主子处事刚断善谋,再是聪明隐忍不过,因此,我猜想,他早有除薛之心,只是时机未到。想通了这点,为父就开始观察这满朝文武中,谁是站在薛氏那的,谁又是站在皇上那的?」

「是公子……」姜沉鱼的声音很轻,脸上恍惚之色更浓。

「没错。要说看薛氏最不顺眼,最一心向着皇上的,如今也只有姬家了。」姜仲注视着自己的女儿,感慨道,「所以,为父才会想要将你许配给淇奥侯,表明姜家愿与他们同心协力,一同辅助皇上,只可惜……」

姜沉鱼替他接了下去,「只可惜,晚了一步。皇上大概已经准备就绪,开始迫不及待的要对薛家动手了,而曦禾中毒,就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

姜孝成赞道:「妹妹果然聪明。」

姜沉鱼继续分析道:「圣旨落水一事,出来调停的是公子;如今夫人中毒,又是公子带人来查出的病症,也就是说,公子与皇上联合起来演了一出逼宫之戏,将矛头指向皇后。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曦禾与她不和,上次圣旨落水一事,曦禾揪着皇后的小辫子不依不饶,大大损害了皇后颜面,哪怕是个再好脾气的人,都会心存芥蒂。此次夫人怀孕,最有理由有动机下毒的就是皇后了!」

姜孝成插话道:「先前宫里传来的消息说,宝华宫那边的太监已经招了,说是受了薛家人的贿赂所以才给曦禾夫人下的毒的,而且毒药的来源也查清楚了,说是薛皇后身边的奶娘程氏亲手给的,程氏上吊自尽了。皇上为此大发雷霆,二话不说就下圣旨,将皇后软禁。」

「薛怀见女儿被废,必定大怒,可他现在驻守边关,一时之间回不来,他的儿子薛肃又是个好色无能之辈,断断不会是皇上的对手,被抓被关被杀也就是这几天了,不过如此一来……」姜沉鱼猛然惊道,「莫非皇上打的主意还不仅仅是削弱薛家,而是彻底逼薛怀反么?」

此言一出,一室俱寂。

姜氏父子对望一眼,表情全都变的很古怪,最后还是姜孝成舔了舔嘴巴,慢吞吞道:「皇上他……想要御驾亲征。」

姜沉鱼吃了一惊。

姜孝成道:「我看皇上这回真的是昏了头了,跟薛怀翻脸也就算了,还要自己上战场,说句大不敬的,这不是找……」环顾四周,虽然肯定不会有人窃听,但还是压低了声音,「找死么?谁不知道我们这位主子是自幼体弱,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连会不会骑马都是问题,更别提亲征。」

关於这个姜沉鱼倒是也略有所闻,听说昭尹因是不受宠的宫女所出,所以从小遭受冷落,无人问津,一直到十岁才得到机会回到先帝身边,之前别说武艺,连字都不认识几个。也因为有着那样不堪的遭遇,使得他的性格阴沉多疑,喜怒难测。

姜沉鱼深吸口气,悠悠道:「不,皇上此战,必须亲征。」

「妹妹,为什么你也这么认为?对手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薛怀啊,皇上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

「原因有三。」姜沉鱼打断他,「皇上自登基以来,尚无建树,借此役一为树威,二为夺权,第三,正如爹所说,皇上是个刚断善谋、聪明隐忍之人,这些年来,他处处受制於人,心中必定积攒了一大堆的怨气,而要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莫过於在对方最得意的地方击败他。薛怀不是号称第一神将么?那么,皇上就要在沙场上打败他,给予他彻彻底底一击。」

姜孝成睁大了眼睛道:「哇,皇上果然够狠!」

姜仲听了,久久没有说话,最后才低低一叹道:「想不到,我儿竟是皇上的知己……」

姜沉鱼顿时脸上一红,讷讷道:「沉鱼浅见,倒令爹爹见笑了。」

「不。」姜仲伸出手,缓慢又有些沉重的搭上她的肩膀,「以前,是爹没发现,你竟具有这般见识,可惜啊,可惜啊,可惜啊……」

他一连说了三声可惜。姜沉鱼知道他可惜的是自己身为女儿身这件事,若是男子,姜家就有望了。

可我不要当男子,姜沉鱼如此想。

因为若是男子的话,此生就与公子无缘了,而她,不要错过他。无论时局有多艰难,无论挡在他们之间的阻碍有多么多,无论那遥远的未来看起来有多缥缈动荡,她都要紧紧抓住这段机缘,一定一定,不要错过!

姐姐送我长相守,我一定要如此珠名,长长相守,永不离弃。

姜沉鱼咬住下唇,凝望着昏黄跳动的烛火,瞳色由浅转浓。

随着薛怀的逆反,整个京城开始全面戒严,陷入一片恐慌。表面上看十分混乱,但其实,一切都按照姜沉鱼所想的那样有条不紊的发生着——

首先,薛肃被抓,薛家被抄,但凡与薛氏有牵连者皆哐啷入狱。三日后,薛肃以通敌叛国联七七四十九条罪状於午门问斩,其头颅用千里马送至洛城,悬城门上示威。

其次,被罢免的前任轻车将军潘方,在淇奥侯府外冒雪带伤跪了整整一夜,恳请领兵征讨薛贼。公子被其诚意所打动,终允。次日,帝於朝堂上,不顾群臣阻挠,赐封潘方为大将军,携三十万大军,挥军南下,御驾亲征。

皇帝的军队前脚刚走,后脚宫里就来人传道,姜贵人召见沉鱼。

於是,距离上次曦禾呕血的一个月后,姜沉鱼再次入了宫。路上遇到好多宫女太监哭哭啼啼的被侍卫押着抆身而过,到得嘉宁宫问姐姐,姜画月唇角轻扯,无不嘲讽道:「还能怎么回事?不就是薛茗一案连累的?」

「不是已经查明了么?」

「皇上宝贝那女人,生怕她再中毒手,所以宫里头但凡和薛家扯上一点关系,服侍过薛茗的,受过她好处的,统统驱逐。」

姜沉鱼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皇后现在如何了?」

「还能怎样,在冷宫那种鬼地方待着,跟死也没什么区别了。」姜画月说着说着自怜起来,幽幽一叹道,「当日那样的风光,总以为薛家能保她一世了,怎想到那大厦说倾就倾。薛家如此,姜家,亦会如此。」

「姐姐多虑了。」

「多虑?要真是多虑就好喽。薛家那么大的势力,皇上说除就除,更何况是咱们姜家……我且问你,你和姬家的婚事,操办的如何了?听说庚帖出了点事?」

姜沉鱼的睫毛颤了一下,继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墨般深黑:「庚帖没有事。也不会有事。」

姜画月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改口道:「那就好。纳吉纳征都过了吧?」

「只剩下请期了。不过,因为现在打仗的缘故,搁置了。」

姜画月低声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昨夜探子来报,薛怀的大军已经北上,势如破竹,一夜间便攻下了晋、冀、汇三城。不愧是璧国第一名将,宝刀不老,再加上他那义子薛弘飞据说力大无比、骁勇善战,三城城主在他们两人面前就跟玩似的。皇上此去,还真是……」说到这,化成了一声叹息。

「皇上乃真龙天子,自有天助,不会有事的,姐姐不用担心。」刚说到这,一宫女来报导:「娘娘,公主来了。」

姜画月连忙起身,便见昭鸾公主双眼通红地冲了进来:「贵人,这回你可一定得帮帮我!」说着,就要下跪。吓得她赶紧一把扶住:「公主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你这样可折煞我了。」

昭鸾泪汪汪地望着她,哽咽道:「我想去冷宫看皇嫂……」

姜画月一呆,为难道:「公主,你知道皇上很忌讳这个……」

「可是皇兄现在不在啊,不是吗?皇兄离京前把后宫交给贵人暂管,这后宫的事就你说了算,求你,让我见见皇嫂,即便她不是我的皇嫂,她也是我表姐啊!」昭鸾泣声道,「贵人,我知道你平日里是最心地纯善的,重情重义,你就看在表姐她从前待你也不薄的份上,让我去看看她吧!她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连表哥也给皇兄砍了头,还一个人住在那种地方,我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对的起姑姑的在天之灵?贵人,贵人……」

姜画月心想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我若是真让你去冷宫看薛茗,皇上回头知道了还不得连我一块责备?不行,这种敏感时刻,步步皆不能错,这个头,我绝对不能点。她正要拒绝,姜沉鱼却突地压了压她的手,开口道:「姐姐,你看在公主与皇后姐妹情深的份上,就让她去看看吧。」

姜画月又是一呆,怎么连沉鱼也来凑这热闹?

姜沉鱼冲她微微一笑:「你如果不放心,就跟着公主一块去吧。照理说也该是去看看的。」说着,转向昭鸾道,「不过公主,去是可以去,但要偷偷的去。」

昭鸾急声道:「我一切都听两位姐姐的!」

「那好,你去换上宫女的衣服,准备点吃的,我们一块去看皇后。」

昭鸾大喜过望,连忙兴冲冲的去准备了。她一出嘉宁宫,姜画月就急声道:「你疯了,这种事情怎么能答应她?」

「放心吧,姐姐,皇上不会怪罪的。」

「你怎知皇上不会怪罪?他对薛氏现在可是……」

姜沉鱼柔柔地打断她道;「薛氏是薛氏,皇后是皇后,皇上分的清楚的。」

姜画月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道:「这话怎么说?」

「你想,皇上连薛肃的脑袋说砍就砍,可见对薛家根本已经不留半分情面,既然如此,却为何只是把皇后打入冷宫,而没有一杯毒酒或一条白绫赐死呢?」

「你认为皇上念着薛茗的旧情?那不可能,天下皆知他对薛茗素来冷淡,哪来什么情份可言?」

姜沉鱼摇了摇头:「只怕天下人都错了。皇上娶皇后时,才十三岁。当时先帝专宠太子荃,对他远远谈不上宠爱。由於薛怀同王氏是死对头,王氏既然站在了太子那边,他就当然要扶植另外一个,因此,薛怀挑中了皇上,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也就是说,对皇上而言,薛茗实乃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转折点。」

姜画月不解道:「这与旧情何干?」

「自从娶了薛茗之后,皇上得到薛姬两家的帮助,最终得了帝位。但在得位的过程中,薛家日益庞大,最后连皇上也控制不了了,当他与薛怀的矛盾日益加深时,薛茗成了他的保护伞,也可以说是这一矛盾的缓和地带。这么重要的一个女子,你真的认为皇上会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姜沉鱼说到这淡然一笑,眼中别有深意,「如果我没猜错,我认为皇上其实是很喜欢薛茗的,但是做为一个帝王的自尊,以及他对权利的野心,令他不得不对她冷淡,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他知道,他冲早会除去薛家,若太爱那个女子,到时候犹豫心软,必坏大事。可是,他终究还是手软了,杀了薛肃追杀所有的薛家人,却独独让薛茗活了下来。」

听闻昭尹喜欢薛茗,姜画月心中流过很微妙的情感,不悦道:「这只是你的推断,事实如何,我们并不能肯定。」

姜沉鱼又是一笑:「姐姐若是不信,就一起去冷宫看看吧。沉鱼保证,你去冷宫看皇后,皇上知道了也会假装不知,不会怪罪的。」

不信归不信,但话已经放出去了,姜画月也只能作罢。待得昭鸾换好衣服拿了食篮来时,她们三个撇开宫人,一起出了门。走了半顿饭工夫,才到冷宫。

参天树木萧条,叶子俱已掉光了,廊前的杂草因寒冬的缘故,全都变成了枯黄色,景致一片荒芜。

两盏灯笼高悬於雕梁之上,一盏已被风吹破,另一盏的绳子断了一根,歪歪的垂在那里,被风一吹,摇摇晃晃,也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

昭鸾看见这个情形,眼圈一红,院落内很僻静,只有木鱼声,一声声,单调清越的自房中传出。她连忙加快脚步,推开掉光朱漆的房门,唤道:「表姐……表姐……」

一盏孤灯淡淡的照映着室内的一切,薛茗坐在灯旁正在参佛,低眉敛目仿若老僧入定,竟对她们的闯入毫无反应。

昭鸾将食篮搁到桌上,去握她的手道:「表姐,我来看你了。」

薛茗依旧敲着木鱼,没有回应。

昭鸾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表姐,我知道你受苦了,这里这么冷,你穿这么点,你的手好冷……我带了你最爱吃的桂花莲藕羹和松子香糕,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老哭,一哭,你就用这些吃的哄我……表姐,你说话呀,你不要不理阿鸾,阿鸾知道皇兄对不起你,但是请你不要连带着我一起恨,表姐……」说着,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大哭起来。

姜沉鱼在一旁想,这位公主虽然娇纵任性,但难得是赤子真情,想来也是这皇宫里最不会做戏之人,但正因这一份难得的真,才更加动人罢。

果然,薛茗虽然还是不说话,但目光一闪,也变得悲伤了。

「表姐,阿鸾人微言轻,半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偷偷的来看你,给你带点吃的,你还有什么想吃的要用的,就告诉我,我下回来时一并给你带过来。」昭鸾抹抹眼泪,转头道,「对了,还有姜贵人,要不是她,我也来不了这里。表姐,你说句话吧,求你了……」

薛茗的目光转到了姜画月脸上,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一热,但很快又黯然。姜沉鱼把她这一系列的微妙表情看在眼里,便上前一步道:「皇后,一人言轻,三人成虎,你还有什么心愿,说出来听听,能帮的,我想姐姐和公主一定会帮的。」

姜画月吃了一惊,心想你还敢给我添事?那边昭鸾已连忙点头道:「没错,表姐,你有什么心愿?阿鸾和贵人一定想方设法的帮你办到!」

薛茗的手停住了,怔怔的望着那个木鱼,彷佛痴了一般。昭鸾还待说话,姜沉鱼一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作声,因为此刻薛茗心里必然在进行着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成败就在她的一念之间,旁人若是多言,恐怕反而会起到反效果。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薛茗忽然发出一惨笑,继而摇了摇头,再次去敲她的木鱼。姜沉鱼心里暗道不好,皇后毕竟还是没过那道槛,看来不得不推她一把了。当下,她上前两步,按住薛名的手道:「皇后!」

薛茗有些呆滞的抬起头,看着她,不作声,也不动怒,平静的脸上,有着心如死灰的漠然。

姜沉鱼道:「皇后幽居深宫,自可以不再理会外界任何俗尘凡事,寄情於佛,但你可知,外面血光已起,你的族人们正遭受着一场浩劫?你真忍心弃他们於不顾么?」

薛茗喃喃道:「我一被废之人,不忍又能如何?你们走吧,以后也莫再来了。」

姜沉鱼盯着她道:「你没试过怎知不能?你只道自己有心无力便可脱罪么?你如今袖手於外,可曾想过百年之后,黄泉路上,如何去见你那一百三十七位族人,以及无数的列祖列宗?」

薛茗重重一颤。

「沉鱼只是一介女流,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不过前阵子看见一件事,很有感悟,现在说出来,与皇后一起分享罢。」她换了另一种口吻,缓缓道,「沉鱼一次路过厨房,见厨娘在烧鱼,滚沸的油锅里,活鳝丢下去,全都挣紮了没几下就死了,惟独其中一条,拚命的弓起身子,冲冲没死。厨娘觉得奇怪,捞起来剖腹一看,原来,那条鳝鱼腹内有籽。它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所以才那样拚命的垂死挣扎。」

薛茗闭上了眼睛,胸口起伏不定。

姜沉鱼凝视着她,每个字都说的很慢:「皇后,连鱼类尚知为籽求生,更何况人?你,真的什么愿望都没有了吗?」

薛茗的嘴唇颤动着,最后慢慢睁开眼睛,流下泪来。她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握住昭鸾的胳膊道:「阿鸾……」

「表姐,我在呢!」

「我们薛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惟独薛采,年方七岁,那些个害人的龌龊事,通通跟他没有关系。但皇上既然已对薛家动手,势必要斩草除根,断断不肯独饶了他。如今,我只能求救於你了……」

昭鸾煞白了脸,颤声道:「我我我……我也不想小薛采死啊,但是我,我……皇兄他不会听我的……」

「求你去求太后,求太后念在我们薛家保卫疆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留薛采一命!」薛茗说着弯腰跪倒,叩头於地,咚咚有声。

昭鸾慌乱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一定去求太后!无论结局如何,这话,我一定给你带到太后跟前!」

薛茗紧紧抓着她的手,一字一字沉声道:「如此,我替薛家一百三十七人一起谢你了!」

旁边,姜沉鱼望着这一幕,静静的站着,没有任何表情。

回到嘉宁宫后,昭鸾便先行回去了,姜画月摒退宫人,独独留下沉鱼,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跺足道:「我的姑奶奶小祖宗,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姜沉鱼淡淡道:「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你清楚?我看你是疯了!你先是擅自让昭鸾去看薛茗不算,还拉着我一起去看,后又唆使薛茗向昭鸾求救,留薛采一命。估计这几天昭鸾就会想办法去求太后了,此事若惊动了太后,就真的不可收拾了。能不能最终留下薛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皇上知道了肯定会生气!你害死我了,妹妹,你这回,可真的是害死我了!」

「姐姐少安毋躁……」

姜画月急道:「我怎能少安毋躁?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最不愿趟混水的人就是你,今儿个怎的变得如此主动,非要把事往自个儿身上揽呢?」

姜沉鱼轻轻一叹,低声道:「也许只不过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已经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了。如不反抗,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