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雅峥轻轻地摇头,叹道:「若是少爷落在他手上,只怕不死也要脱一层皮。」眼角扫过齐清让冲疑的唇角,自嘲道:「我这又说得是什么糊涂话?少爷不过是你的主人家,音生却是你的好兄弟。」
「少夫人,若没少爷提拔,清让此时,应当还身在育婴堂那干粗活。少爷的知遇之恩,清让没齿难忘。」齐清让清明的眸子,终於蒙上一层雾霭,眼睛追寻着慢慢远去的邬音生,嘴角牵动了两下,便拱手送淩雅峥回府。
北边冬日的风,刀子一般,割得人脸疼。
不过下轿子那一点子路,淩雅峥脸上就疼了起来,回了房里,瞧见七月无忧无虑地吃吃睡睡,叹息道:「你还不知你爹给你定下了什么亲呢!」恰望见七月眨了下眼睛像是听懂了,就如瞧见什么奇闻般,急着要跟旁人炫耀,偏身边就只争芳、斗艳两个,只得叹了一声。
「峥儿?」莫宁氏从外面赶回来,身上还穿着一身素衣,因觉这衣裳不干净,就在明间脱下叫人拿出去,穿着贴身窄袄走进来,先看了七月一眼,就问坐在床边的淩雅峥,「三儿没事吧?」
「母亲放心吧,他没事。」
莫宁氏难以放心地说:「他怎么会没事?那地牢里又潮又湿,整个人进去,不用大刑,也能熬得人只剩下一半出来。」
「没那么厉害。」淩雅峥笑了,不见蕙娘阴阳怪气地跟着莫宁氏,就问:「二嫂子呢?」
「你二哥回来了,你小姑父也快要回来了,你二嫂子忙着照顾你二哥呢。」莫宁氏忽地蹙眉,「睡莲没跟回来。」
「为什么?」淩雅峥忙问。
莫宁氏笑道:「据说车子行到半路,她晕车晕得厉害,就留在半路了。」
淩雅峥猜测睡莲八成是有了,听七月嘴里啊啊了两声,就对莫宁氏说:「三儿替七月定下一门亲事。」
「谁家?」莫甯氏诧异莫三身陷囹圄,还能想到儿女亲事上。
「关家。」
「关宰辅之后?」莫宁氏怔了一下,「关宰辅名声虽好,关绍也是个上进的,但关家人口不丰……」
「人丁简单,也是一桩好事。」
「但,到底势孤力单了一些,若是关绍再多两个兄弟做了臂膀,那就好了。」莫宁氏叹说着,又因是莫三定下来的,就对淩雅峥说:「那就这么着吧,你大哥回来了,今晚上过去,一家吃个团圆饭。」
淩雅峥本要婉拒,忽然想起蕙娘的心思来,就应下了,到了晚间,嘱咐孟夏、杨柳将七月抱回她们家去照料,就穿着一件月白交领长袄、系着水绿裙子,就坐了轿子向衍孝府去,才跨过那道曾叫她受了惊吓的门洞,就望见长身而立的莫二背对着蕙娘,似是两口子有些争执。
「二哥、二嫂。」
莫二听见淩雅峥声音,回过头来,瞧见她淡妆素裹,恰像是秦家那道竹帘打起后在门后静静站着时的打扮,恍惚了一下,就移开眼。
蕙娘捕捉到那微微的一下,不由地咬紧红唇,凉凉地笑道:「三弟妹过来了?怎不将七月也抱来给你二哥瞧瞧。」
「七月睡下了。」淩雅峥挑衅地望着蕙娘。
蕙娘立时明白淩雅峥的意思,听淩雅峥走来问莫二「二哥可登上泰山顶上了?」,就忙看向莫二。
莫二坦然道:「不但上去了,还将山上千古名士留下的真迹拓了下来。」
「当真?不知都有谁的字?」淩雅峥两眼泛光,兴致勃勃地问。
「……三弟妹,三弟还在地牢里,你这样兴致十足,有些不妥吧?」虽莫二坦然,但蕙娘心里不痛快起来。
莫二蹙眉道:「蕙娘,三儿坐牢,弟妹自然会挂心。好不容易能够消遣一下心头的抑郁,你何必拿着言语打压她,一定要她愁容满面不可。」
「二哥,二嫂子的话也有道理。对了,睡莲呢?」淩雅峥明知故问,但见莫二露出微意,就心无城府地笑道:「那可真是恭喜二哥了。」
蕙娘越发恼火,又听淩雅峥拿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怂恿莫二再向外去,忙道:「母亲出来了。」暗暗地瞪了淩雅峥一眼,就随着莫二簇拥着莫甯氏向莫老夫人那去。
见莫甯氏跟莫二母子叙话,蕙娘一只手恍若铁钳般攥住淩雅峥的手,低声道:「你想干什么?」
淩雅峥挨近蕙娘耳畔,低声笑道:「嫂子,二哥是个孝悌的人,倘若瞧见我一再亲近他,定会……」
「如何?」
「为避嫌,离开莫家。」
蕙娘怔住,被淩雅峥挣脱开手腕后,就愣愣地站在地上,远远地瞧见朱姨娘、权姨娘探头探脑,心道这两个必要早早地除去,才能免去后患。想起「除去」二字,心一凛,眼睛又向淩雅峥看去。
她在莫家一日,莫二就要避嫌,远着莫家一日。蕙娘心想,那一句甘之如饴,又回荡在耳边,见莫宁氏回头,忙跟过去,堆着笑应承在莫思贤、莫老夫人、莫持修、莫宁氏身边,听人提起莫三,就跟着抹泪,听人提起婉玲,就跟着咬牙,撑到宴席将散,见淩雅峥催着莫二将拓的字送她临摹,心中的杀意越浓,宴席散后,就向婉玲院子外,那罕少有人经过的巷子去,瞧见竹叶上落着一层银霜,待邬箫语一身珠翠叮咚作响地赶来,就紧紧地盯着邬箫语说:「叫你哥哥趁乱杀了那女人。」
听见杀这个字,邬箫语哆嗦了一下,摸着手指上戴着的三个翡翠戒指,登时犹豫了。
蕙娘望着竹茎落在粉墙上的影,催促道:「你还犹豫什么?那会子各处都乱了,谁还在意她一个女人?况且,没了她,对谁都好。左右衍孝府是我当家,到时候放了你大哥进来,叫他跃进延春府动手,神不知鬼不觉,谁能想到你我头上?」
「到底是条性命……」
蕙娘冷笑着问:「你们兄妹的娘当初害了她娘,这血海深仇,她忘得掉?」
「二少夫人的意思是,她想……」
「没错,俗话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她也察觉到不对了,要对你们兄妹下手了。若你们心软了,那日后,被她挑拨得,叫你跟权姨娘、朱姨娘一样,年纪轻轻就失了宠爱……原本委身做妾就可怜得很,偏偏……」蕙娘危言耸听道。
邬箫语一凛,只觉虽在淩雅峥身边长大,但足有几年被她软禁在狭窄的后房里,也不算对她有恩,况且,这么着,也算拿捏住当着衍孝府家的蕙娘,日后要什么好处没有。
蕙娘抿着嘴,望见邬箫语点头,心道不枉她费尽心思将邬箫语弄到莫持修身边,听见一声寒鸦啼叫,就催着邬箫语回去,回了房,不见莫二在,问了丫鬟,得知莫二歇在书房,心里又生了一股闷气,直到接到小莫氏的信,得知她父亲离着京城越发近了、柳老将军已经随着太妃棺椁离了京城,这股闷气,才消散了一些,过了年关,离着上元灯节近了,心便也慢慢揪住,待十五那日,一早梳妆打扮后,赶去莫甯氏房里时,瞧见莫宁氏坐在梳粧台前整理发髻,淩雅峥穿着家常衣裳在一旁站在,就笑盈盈地问:「三弟妹怎没换衣裳?」
淩雅峥笑道:「已经跟母亲说过,这会子,我就不去了,毕竟三儿还在地牢里,过去瞧那热闹场面,没得伤心。」
莫宁氏附和道:「就叫她留在家里吧。」
「皇后娘娘诞下龙子,三弟妹跟她那样要好,该进宫去瞧一瞧的。」蕙娘道。
淩雅峥笑说:「我便是不去,皇后娘娘也不至於责罚我。况且,兴许皇上喜得龙儿,龙颜大悦,大赦了三儿呢?我留在家里,也好去接他。」眸子一转,望向邬箫语,「邬姨娘不如来跟我作伴?」
站在墙角的邬箫语一怔,方才心神都被莫宁氏那缀满珠玉的诰命头冠引过去,并未听清淩雅峥说什么,待淩雅峥看过来,就茫然地点头。
莫甯氏不大喜欢邬箫语,但既然是淩雅峥开口,也就允了她,站起身来,对着镜子又将头冠前后照了一照,这才从容地扶着蕙娘的手向外走。
今晚上,就能决出谁成王谁败寇,蕙娘在心里嘀咕着,深深地瞥了淩雅峥一眼,裙裾扫在脚面上,就转身向外去。
「咱们走吧。」淩雅峥叠着手说。
「……去哪儿?」邬箫语怔了一下。
「我说过,要送你一条镂金的单丝碧罗笼裙。」
「少夫人不是又说……」邬箫语咽了口唾沫,不肯在今日随着淩雅峥过去。
「不管我说过什么,如今我都改口了。」淩雅峥头一侧,争芳、斗艳立时左右钳制着邬箫语,笑靥如花地推着她跟着淩雅峥走。
「少夫人。」邬箫语着急地叫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走吧。」淩雅峥望了一眼她那轻薄小巧的瓜子脸,就大步向自家走去,待过去了,就领着人在房里坐着。
邬箫语瑟缩着站在淩雅峥对面,瞧见她托着脸颊出神,就搭话道:「少夫人,小小姐呢?」
淩雅峥瞥了邬箫语,就盯着窗外还没融化的积雪看,一直看到天色暗了下来,一朵在天上炸开的银花照亮了一方天。
「少夫人,就算少爷不在家,也该吃个宴席,应个景。」邬箫语赶紧地说,听见外面爆竹砰地一声炸响,心吓得跳了一下,望见争芳捧来一条比那烟花还绚烂的单丝碧罗裙、斗艳送来一幅璀璨耀眼的头面,心里登时垂涎起来,饶是如此,却警惕道:「少夫人,这些……」
「你如今就换上吧,父亲在宫里定吃了酒,等他回了家,你就打扮得恍若神妃仙子般站在他面前,求父亲千万、千万,要将三儿捞出来。」
邬箫语心道莫持修今晚上可回不来了,群臣逼着皇上「请」太上皇出山听政呢,心里只觉自己知道的比淩雅峥多,瞧见那头面上一串的如血红宝石缀在金丝上颤颤巍巍,就讪笑一下,由着争芳、斗艳给她装扮上,待那根长长的金簪插在发髻里,不由地唉了一声,摸到一点血迹,就疑心是争芳嫉妒有意伤她,於是大度地对争芳说:「我原带着的簪子,就送给你。」
「那就多谢姨娘了。」争芳笑道。
淩雅峥瞧着打扮妥当的邬箫语,又见天外的烟花越炸越多,就笑道:「你随着我去赏月吧。」拉着邬箫语的手,引着她向外去。
邬箫语心里琢磨着不知邬音生几时过来,一步步随着淩雅峥走,眼珠子灵活地就向左右看去,待随着淩雅峥去了那小花园,瞧见那一片小小池塘,感叹道:「一眨眼,就离着小姐将我从桃花溪里救出来那么些年了。」
「那可不。」淩雅峥也跟着一叹,「就好似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梦里的人是什么样,眼前的人,就是什么样。」
邬箫语茫然地望向淩雅峥。
争芳来说:「少夫人,小小姐醒了。」
淩雅峥轻轻点头,就随着争芳向一间暖阁走去,见邬箫语要跟来,就笑道:「等一会子,咱们胡诌几句诗来应景。」
「婢妾可不会吟诗。」邬箫语讪讪地说,见淩雅峥随着争芳去了暖阁,唯恐邬音生来寻不到淩雅峥身影,就提着月华下越发绚丽的罗裙向四处张望,远远地望见一个人形过来,忙迎上去,待望见是齐清让腰上悬着剑走来,脚步一顿。
「少夫人?」齐清让问。
邬箫语忙指向暖阁,半响问:「清让,你怎么进了后院?」
「衍孝府那巡夜的下人忽然告假,我心觉蹊跷,所以才来请少夫人离着衍孝府的院墙远一些。」齐清让眉尖微蹙。
邬箫语心虚,瞅见挨着墙角,就是一片夏日里绿油油的艾叶,脚步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忙向暖阁走去,进了暖阁中,不见婴孩身影,甚至淩雅峥、争芳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一桌酒席,心下诧异,挨着窗子一瞧,就见她转身的功夫,齐清让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认出是邬音生,瞧见齐清让忽地拔剑指向邬音生,吓得哆嗦一下,忙将头上那根锐利的金簪拔下握在手中。
枯黄的艾叶地上,邬音生站定了,一笑,「清让。」
「音生。」齐清让开口,声音却被周遭的炮仗声掩盖。
「你也在?」邬音生镇定地一笑,眼睛向四处梭巡,「八小姐呢?清让,你为了她,对我刀剑相向?」
「音生,她是我主母,三少爷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不护着她。」齐清让丢开剑鞘,蹙眉道:「你为何不随着旁人去立汗马功劳,要对付她一个弱女子?」
「清让,若非我在莫谦斋面前为你再三美言,莫谦斋岂会将你带回莫家?论起知遇之恩,谁比得上我?我今次来,也不过是想借了七月小姐一用,免得三少爷没个顾忌闹出什么枝节来。」邬音生向前走了一步,手指夹住齐清让手上的剑,「没人知道,我来了延春府,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就还是兄弟。」
「……你杀了我爹娘。」齐清让说。
邬音生微微一呆后,斩钉截铁地道:「你爹娘就如我爹娘,我岂会对你爹娘下手?」
「那为何,八小姐会说是你?」齐清让咬牙切齿。
邬音生冷笑道:「你若不信我,就一剑砍杀了我!」
「你回去吧,我不会叫你动了少夫人、小小姐。」齐清让闭了闭眼。
邬音生在心里得意一笑,隐隐听见暖阁中的叮咚声,见暖阁里燃着蜡烛传来酒香,心道原来人在这边。挥手推开齐清让的剑,瞅了一眼被剑刃割开的手掌,冷笑一声,就向前走去,待脖颈上一凉,才又站住,「清让,你我二人是可将性命彼此交付的兄弟,何必为了个外人,闹得不可开交?」
齐清让手颤了一颤,扭开脸不去看邬音生高高举起的手。
邬音生心知齐清让不会杀他,便向前走了一步,「清让,是八小姐设计,叫你我二人从学堂里离开,是她将姨妈、姨夫送进育婴堂。姨妈、姨夫早早过世,都是因为她!我知道你自幼便……」
「你走!你再如何花言巧语,我也不会放了你靠近暖阁一步。」齐清让目龇俱裂地道。
「是吗?」邬音生一笑,迎着剑刃就向暖阁走,虽脖子上鲜血流出,也不回头,见齐清让终於将剑向后撤了一步,心里一喜,正笑着要拉拢齐清让,忽地见一个簪戴着华贵首饰的女子握着金簪向齐清让刺来,电光火石间想也不想,拔出腰上的剑,便斜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