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渔翁得利
「妹夫?」
连鸿恩微微挑眉,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笑道:「舅兄该去衙门了吧?」
「还去什么衙门,如今就等着听朝廷如何‘发落’呢。」淩智吾颇有两分自得地说。
连鸿恩连连点头,将那信收了起来,起身整理衣裳,「今日还有一桩要紧的事,须得进宫一趟。」
「妹夫放心去吧,我自会盯着几家的老东西。」
连鸿恩一笑,器宇轩昂地迈步向外,出门坐了轿子,有意叫轿子从淩家门前经过,望见那占下东西一条街的淩家三间大宅,只觉一座比一座恢弘霸气,蹙着眉登时后悔当初牵线叫连家投靠雁州府了,他早该料到,雁州府几家抱团,哪还有他们连家的立足之地,「走吧。」
「是。」
一个时辰后,毕恭毕敬地跪在御书房中,连鸿恩恳切地道:「皇上,臣本不该多嘴,叫皇上跟臣下离心。但臣既然打听到这大逆不道的消息,怎能瞒着皇上?」良久,听不见马塞鸿声音,便微微抬头,恰对上马塞鸿波澜不兴的眸子,忙底下头,「臣惶恐。」
马塞鸿坐在御案后,扶着额头叹道:「连爱卿,你瞧,这些都是弹劾各家子弟的折子,朕虽无可奈何,但还妄想诸位臣工能体谅朕一二,万没想到,他们竟生出这般心思!」
「皇上是顾念旧情的人,但奈何他们一教子无方、二心无道义!皇上若再心慈手软
,只怕会……」连鸿恩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就忧心忡忡地等着马塞鸿回话,只要扳倒雁州四家,皇后的位子,就休想安稳。
马塞鸿踌躇再三,才说:「就依着连爱卿吧,只是,敌众我寡,连爱卿当真有胜算?」
「皇上放心,只要出其不意,必能大获全胜。」
「朕知道了,连爱卿且退下吧。」马塞鸿扶额一叹,垂着眸子,望见挂在粉壁上的青瓷盘龙宝瓶上,映出连鸿恩慢慢向外退出的身影,不由地露出笑容来,听见一声皇后来了,忙将笑容收敛,站起身来,「舒儿,你来了?」
秦舒扶着腰进来,饶是月份大了一些,但一身的英气还未被孕味掩盖,微微蹙眉进来,狐疑地道:「听闻,方才连鸿恩来了?」
「是。」马塞鸿将身后的靠垫摆在身边的游龙戏凤楠木大椅上。
秦舒从容地坐下,双眼不离马塞鸿眉眼。
「舒儿看什么?」马塞鸿被她看得终於按捺不住。
「你有事瞒着我。」
马塞鸿稍稍冲疑,蹙眉道:「舒儿,此事,你就莫问了。」
「可是雁州几家的事?你怕我替他们求情?」秦舒抬手要去拿御案上的奏章,身子一动,隆起的腹部顶着,饶是她长手长脚,也够不着。
马塞鸿忙替她拿了,不等秦舒看,就说:「是禀明三儿逃狱一事的折子。」
「这些事,皇上要如何处置?」秦舒问。
马塞鸿先不肯告诉她,良久,才笑道:「朕想要渔翁得利。」
「哦。」了一声,秦舒了然了,笑道:「三儿预料得不错。」
「……他如何说?」
秦舒笑道:「在进京的船上,他曾提起过,要如何助皇上将权钱从各家收回。」见马塞鸿面有冲疑,就道:「这各家,自然也包括秦家。」
「舒儿……」
「皇上放心,我母亲是深明大义的人,必不会为难皇上。母亲说,皇上总是雁州出来的,必不会糊涂到,忘了亲疏远近。」秦舒将折子拢上,看马塞鸿似是惊愕之后便又喜怒不形於色,心叹他真是越来越像个皇帝了,手搭在他手腕上,「皇上,我曾答应三儿护着他,此事过后,皇上就放了三儿去延春吧。」
「……他为何不肯为朕效命?」马塞鸿蹙眉,「饶是段宰辅胸有经世治国的奇才,也比不得三儿嬉笑怒駡间的谋略!若不是三儿,朕岂会坐在这龙椅上?」
「三儿本性就是如此,又贪婪,恨不得将钱财都揽在身边,又惫懒,又不肯卖力实干。但他难道不是皇上身边最可靠的人吗?皇上试想,若换个人,藏下了季吴皇帝的库银,皇上能容得下他?」秦舒循循善诱道。
马塞鸿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自从坐上龙椅,他便也慢慢多疑起来,可饶是如此,对身上疑点重重的莫三,却始终怀疑不起来,放下心里的提防,无奈地看着秦舒,叹道:「舒儿,你可知道朕如今最信谁?」
「皇上最信三个人,这三个人里,最老的,是刚正不阿,能拿捏住淩、莫两家的柳老将军;最狡黠的,是引着皇上去治水、引着皇上与我一路作伴、引出段宰辅的三儿。剩下的一位,不是云儿,应当是,关宰辅之子,关绍。」
马塞鸿叹息道:「真是知我者,舒儿也。比之眼前那些钱财名利,三儿放手的更多。朕信他是不拘小节却心存大义的人。正因朕信他,才不肯放他走。」
「该放手时,就放手吧。放他去坐镇延春,钳制江南那些老世家,对皇上而言,不也是一桩好事?」秦舒又柔声地劝。
马塞鸿点头,手指轻轻地放在秦舒小腹上,微微闭着眼,体会那小腹中微微的心跳,勾着嘴角道:「三儿小时就擅敛财,若是此胎为男儿,便叫这小子,去窃取三儿积攒下的钱财,叫三儿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秦舒知道马塞鸿这话的言外之意,啐道:「你这女婿取了我们秦家的东西还不够,又叫你儿子来?」
「这边是虎父无犬子。」马塞鸿一笑,只觉多日的阴霾终於散去了,肩挨着肩,正要跟秦舒说些体己话,见太监来说太上皇有请,便站起身来,叮嘱秦舒:「太妃的事,不必事事上心。」叮嘱之后,便向太上皇寝宫去,再回来时,便无奈地下旨,将淩智吾私自交往的外官调遣回京,并将莫三、关绍转入刑部地牢关押。
幽暗潮湿的刑部地牢中,莫三、关绍各据一角,一个嬉皮笑脸、一个云淡风轻,但在关绍暗暗地揉起坐疼了的骶骨时,莫三忍不住笑了。
「……你太阴损了。」关绍终於瞧出莫三衣裳的蹊跷,站起身来,挨过去,用手一摸,果然他的衣裳厚实许多,嫌弃着,却因一阵阴风吹来,不得不挨着莫三坐,冷笑道:「你回去温存够了,竟拉了我来做垫背?」
「这是什么话?我是一心为你着想。」
「呸!」关绍深吸了一口气,不肯跟莫三一般见识,望着这貌似坚不可摧的地牢,叹道:「先前这牢里的囚徒听说我来,就算是江洋大盗、武林豪杰,也要吓得鬼哭狼嚎。没想到如今我也坐了进来。」
「听说,你只用端端小半年,就口碑载道,赢得关青天的名声。」莫三背靠着因潮湿常年湿漉漉的墙壁。
关绍嘲讽道:「脑袋上悬着一把剑,我敢不两袖清风?若是我们齐家的列祖列宗知道了,不定要如何咒駡我这不肖子孙呢!一代代暴君、昏君传下来,偏出了个关青天!」
莫三挠了挠头,笑道:「我可是跟你反着了,我们莫家世代忠良,偏出了我这么个不肖子孙。」忽地听见一阵锁链声,忙示意关绍噤声,待见牢头领着两个披着漆黑斗篷的女子进来,瞧见一人戴着兜帽,行动间不露双足,一人焦急下,步履匆匆,却将一双描金绣花的绸鞋露了出来,於是隔着栏杆,就向那不露双足的女子伸手。
那女子摘下兜帽,果然是略施薄粉的淩雅峥。
「两位一盏茶后,就请回吧。」牢头掂着腰上的钥匙,丢下一句,不敢收孟夏递过去的银钱,就晃荡着钥匙向外走。
「老爷。」另一个女子,就是钱阮儿,只见她脸色煞白着,就接过婢女提来的食盒,一声不吭地向角落处摆下带来的饭菜。
关绍也无心跟钱阮儿寒暄,接了钱阮儿递来的垫子坐在身下,便捏着酒杯饮酒暖身,眼睛瞅着一旁同来探监的淩雅峥。
淩雅峥也给莫三摆下酒菜,隔着栏杆,笑道:「你还好吗?瞧着气色不错。」
莫三坐在栏杆后,一手撑着已经斑驳的柱子,窃笑道:「今儿个三更时,我回家一趟。」
「还能回家?」淩雅峥惊诧了一下。
莫三道:「这冤魂无数的地牢,可是关大哥祖传的地方,要出去,还不容易?」
「有什么话,如今说不行?又要回家……若再换了牢房,我可就没法子了。」关绍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句话,立时握着酒杯走到莫三身边,蹙眉道:「你不要再节外生枝。」
「你乐意,你也回家一趟。」莫三笑嘻嘻地说。
关绍一怔,瞅见钱阮儿听见这一句打了个哆嗦,心知她未必乐意叫他回去,况且,他也无心回去,冷笑一声,把玩着酒杯,瞧见淩雅峥握着莫三的手,嘀嘀咕咕说些七月如何如何,忽地来了兴致,对钱阮儿说:「既然我跟三儿是同命相连,福祸就也在一处。你回去了,打发个媒人,早早地将咱们家耀祖跟他们家七月定下来。」
「……」钱阮儿嘴一动,没吭声。
莫三了然地笑道:「我们家七月体弱,配不上你们家耀祖——耀祖二字,担子太重了,我们七月也担不起。」
关绍嗔视了钱阮儿一眼。
钱阮儿终於回过神来,心里琢磨着耀祖将来只怕要被关绍连累,若能认下个好亲家也是好事,於是默默地看着淩雅峥,冲冲地开口道:「就怕人家嫌弃咱们耀祖。」
关绍轻蔑地一笑,「嫌弃?三儿,我且问你,若是我不开口,你怎么避人耳目地出了这牢笼,半夜回家探望妻女?」
莫三微微眯眼,「你在要胁我?」
「不然,我为何一再帮着你?空口白牙的话,谁信得过?要么,跟我结下通家之好;要么,坏了皇上的大计,你我二人,鱼死网破——皇上还等着我将宫里暗藏的机关说出呢。」关绍得意地一笑。
「你想跟我捆在一起?」莫三眯眼。
淩雅峥心也提了起来,关绍的身世再没法子更改,不定什么时候,被人揭穿,就要落得个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就算没有,那关耀祖若是随了他祖辈的性子,暴戾跋扈、贪色嗜酒……「关大哥,何必呢?七月这才几个月大,小猫儿一样,这会子就谈婚论嫁,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指腹为婚的都有呢,这算个什么早的?」关绍冷笑说。
淩雅峥紧咬红唇,莫三沉吟不语。
钱阮儿细声细气地说:「八妹妹,耀祖也是个好孩子,绝不会亏待了你们家七月。」
「不必求他们,俗话说,合则两利,分则两败。要分要合,就叫他们自家个计较去,总之,若没有我点头,谁也休想从这地牢里出去。」关绍气定神闲地冷笑一声。
钱阮儿满眼泪水,眼巴巴地望着淩雅峥。
淩雅峥只得看向莫三,「三儿,这……」
「应了他们就是,」莫三心思一转,「不过太妃刚刚过世,不知皇上那……」
「不过是太上皇死了个妾罢了,你还以为会有国丧不成?」关绍心里一颗大石头总算落下了,提着酒壶,给莫三满上一杯,「以后结为儿女亲家,你我二人再无嫌疑。」
莫三本指望用太妃薨逝,暂且敷衍了关绍,不料关绍竟这样堵了他的嘴,於是忙向淩雅峥看去,「峥儿,这……」
「你先从大牢里出来吧,不然,你人在牢里,七月将来能有个什么前程?」淩雅峥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提篮,瞧了一眼得意的关绍,思忖着,对莫三、关绍说:「有一样事,你们得答应我。」
「什么事?」关绍抿着酒水,望一眼容貌跟他笔下并不相似的淩雅峥,心道若是那瘫子瞧见了,不知又要怎样发痴呢。
「我不问你们决心怎样替皇上办事,只求你们,叫齐清让留在我身边。」淩雅峥话音轻轻地落下。
关绍怔了一下,暗道淩雅峥果然胆大。
莫三猜着淩雅峥在报杀身之仇,心里为齐清让一身才华可惜着,但既然淩雅峥开口,就不得不应下。
「两位夫人,时辰到了。」牢头过来提醒说。
「多谢提醒。」淩雅峥应着,收了提盒交给孟夏提着,便望着莫三的面孔站起身来,见钱阮儿蹒跚了一下,就伸手扶住她,慢慢地向外走。
钱阮儿担惊受怕地不敢看墙壁上不知何年何月何人留下的抓痕,见淩雅峥还镇定着,就道:「你不怕,他们当真出事?」
「怕又有什么用?凡事自有结果,静等着就是了。」淩雅峥惦记着七月的亲事,两只手抓着斗篷边上的毛风,琢磨着怎么将这事敷衍过去,忽地听见熟悉的一声,抬头望见煞星一般的邬音生站在牢门外。
「三少爷可还好?」邬音生瞅着日头,微微眯了眼。
「托你的福,好得很。」淩雅峥敷衍一句。
邬音生低声道:「这刑部,日后就是音生的衙门,音生先来瞧瞧,这牢里可添些什么花样儿。」
「音生!」护送淩雅峥过来的齐清让警告地道。
邬音生转头望向齐清让,阴阳怪气地一哼,阴测测恍若毒蛇的眸子看过了淩雅峥又望向齐清让,这才慢慢移开。
「少夫人……」齐清让快走两步,到了淩雅峥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