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欲加之罪
他会回来的。蕙娘心里念叨着,不由地埋怨莫二不给她寄来只言片语。埋怨着,就嫉恨起那位能叫莫三说出「受她束缚也甘之如饴」的女子。
待听见一声「老夫人、夫人们过来了」,嫺静地站在门边迎着,待莫、淩、柳三家的老夫人、夫人、姑奶奶们进来,眼睛掠过淩雅娴,就落在沉静斯文的淩雅峨身上。
兴许是目光里的刺太锋利,淩雅峨回头,就向蕙娘看去,对着她,盈盈地低头一笑。
一定是她了。蕙娘惊叹着淩雅峨的从容雅静,随着新生出的一分妄自菲薄,越发地嫉妒起来。
「蕙娘?蕙娘?」
「母亲?」蕙娘回过神来,忙低眉敛目走到一直呼唤她的莫宁氏身边,眼睛一扫,见淩雅峥意味深长地看她,不由地一凛。
「蕙娘,这边人多,别吵到七月了,叫人备下轿子,咱们向衍孝府那边说话去。」莫甯氏因蕙娘魂不守舍微微蹙眉,大儿媳已经没脸露面,若是二儿媳再弄出差错来……
「是。」蕙娘忙应着,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淩雅峨一眼,就向外令人准备下软轿子。
淩古氏抆着眼角,怜惜地望着七月,哽咽着对淩雅峥说:「放心吧,虽是不足月生下来的,但我请段宰辅算过她的生辰八字,段宰辅说,是个上下二十年难得一遇的好八字。」
「叫祖母费心了。」淩雅峥自责地道。
淩古氏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赔什么不是?正经该赔不是的人躲着呢。」
「亲家……」莫老夫人讪讪地说。
淩古氏两只手交叠着摆在身前,像是要给莫老夫人、莫宁氏一个下马威般,颇有两分自得地说:「叫你们家老大、老大媳妇准备一下吧,过两日,调任京外的文书就发下来了。」
不独莫老夫人、莫宁氏,就连淩雅峥也怔住。
「祖母,这话从何说起?大哥才将衙门里的事务理清楚,怎么就要调任京外了?」淩雅峥疑惑地问,若是莫静斋此时调到京外,先前在京城里费的一番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莫老夫人讪讪地问:「亲家,这是从哪里传来的话?我们怎么还不知道?」
淩古氏冷笑道:「夫妻乃是一体,他内子做下那等丧尽天良的事,他也难辞其咎。皇上虽厚待你们莫家,但御史们一直上折子,皇上也不能一意孤行。」
莫宁氏身子晃了一下,连忙去看淩雅峥。
淩雅峥自然听出淩古氏的言外之意,是那御史受了她的唆使,眼前莫名地浮现出蕙娘得意的神色,忙两只手扶住淩古氏,对莫老夫人、柳老夫人等人道:「祖母、母亲,许久不见祖母,怪想她的,叫我陪着祖母说几句话吧。」
莫老夫人埋怨淩古氏自作主张,铁青着脸,对柳老夫人讪笑着,就领着柳老夫人向外去。
淩雅峥瞧着浩浩荡荡出去的一群女人,心里不住地发怵,握着淩古氏的手在摇篮边的绣墩上坐下,瞅着淩古氏兀自得意的面孔,急忙问:「祖母,这事,你是跟谁商议着做下的?」
淩古氏笑道:「峥儿,他们当犯事的是他们自家表小姐,咱们就奈何不了他们?俗话说,擒贼先擒王,你大嫂子张狂,还不是仗了你大伯的势?看绊倒了你大伯,她还敢不敢再这样!」
「祖母!」淩雅峥嗔了一声,虽知道淩古氏是好意,却着恼她自作主张,忙问:「是谁给祖母出的主意?」
淩古氏笑嘻嘻地拉着淩雅峥的手,说道:「我就怕她们表姊妹两个合起火来对付你,所以,打听到你二嫂子的东西,还抵押在当铺那,就替她赎了回来。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从今以后,你跟你二嫂子就是一伙的,你大嫂子再翻不出什么浪了。」
淩雅峥满心的怨怼就也烟消云散,瞧着淩古氏满眼慈爱,听她自顾自地说着「等我买通了钦天监,给七月的生辰八字,润色润色,将来,谁的前程都比不得她大。」
淩雅峥反倒笑了起来,拉着淩古氏的手,给争芳、斗艳递了眼色后,就道:「祖母,是谁引着祖母,将主意打到我二嫂子头上的?我先前说过,祖母要有事,就去寻二嫂子、五嫂子商议。」
「……坏了你的事了?」淩古氏后知后觉地问。
淩雅峥叹道:「祖母,大嫂子是冤枉的,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二嫂子。」方才蕙娘看淩雅峨的眼神,再错不了了。
淩古氏仿佛挨了一记焦雷,怔怔地愣着,良久,才说:「是她?」
「那是谁引着祖母,想着替我拉拢了二嫂子的?」
「……是你大嫂子,我看你五嫂子不肯求了马家给你做主,就当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听你大嫂子说得有道理,所以就……」淩古氏懊悔不已,却嘴硬道:「亏得没坏什么事。」
「是祖母收买了言官?」
「啊。」淩古氏露出老态,微微地张着嘴,像是安慰自己般,又说:「亏得没坏什么事。」
「……若是那言官,收了祖母的银子,又去办其他事,祖母怎么说得清?」淩雅峥本要避重就轻,免得吓着淩古氏,但看她还是这般懵懂,就忍不住敲打她两句。
淩古氏云淡风轻道:「能有什么事?放心,皇上不敢拿我怎么着。」
「……祖母可是打着祖父的名头,去指令那些言官办事?」淩雅峥又问。
「啊。」淩古氏心虚地低声应着。
「那些言官……」淩古氏话音一顿,叹道:「罢了,祖母放心,我叫三儿去打听打听。」
「放心,没坏什么事。」淩古氏又重复了一回,半响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就拍着手笑道:「虽你大伯分府了,但我拦着姓穆的,不叫她跟着你大伯走。你没瞧见她跟着我出门见人时的脸色……妾就是妾,还当她儿子出息了,就能跟着鸡犬升天?」
「……」淩雅峥无言以对,瞧着淩古氏拍手笑,就随着她说笑了两句,待莫宁氏那边来请,打发孟夏、杨柳随着淩古氏过去。蹙着眉,就坐在摇篮边,望着七月轻声地哼着小曲。肩膀上落下一只手,吓得一哆嗦,回头才瞧见淩雅峨不知几时走了进来。
「六姐姐。」
「想什么呢?」淩雅峨一笑,将一方葱绿锦帕托在手上,叫淩雅峥瞧了里面的金锁片,就将金锁片放在七月枕边。
「多谢六姐姐,六姐姐不去衍孝府吃宴席?」
淩雅峨叹了一声,苦笑道:「宴席上少不得提起后继香火的事,只你三姐姐儿女双全的坐得住,馨儿受不住先家去了,我也抽空出来——虽膝下有两个女孩子,但在旁人眼里,我跟膝下空虚的馨儿,是一样的。」叹了一声,又想自己一对女儿尚且活泼可爱,淩雅峥这七月瘦骨伶仃,比她还要难过,自己何苦对她诉苦?微微一点头,就要离去。
「六姐姐,方才,我那二嫂子可跟你说了什么话没有?」淩雅峥忙问。
淩雅峨疑惑地站住脚,将蕙娘的古怪来回思量一番,「她并未跟我说话,只是,总莫名其妙地看我。」
「……可曾跟六姐姐提起二哥?」
淩雅峨愠怒道:「峥儿,你夫家二哥跟我有什么相干?」怒过了,瞧见淩雅峥脸色平静,就也止住怒气,「她没提,倒是你原本的姓邬的丫头,如今你公公的妾,阴阳怪气地在我来时路上,提起过。」话音一顿,忙问:「这事跟我有什么相干?」
「据说,」淩雅峥话音微微一顿,毕竟隔得久了,她疑心莫三或者自己记得不真切了,「我夫家二哥生性洒脱烂漫,是宁肯在青山绿水间终老,也不肯在仕途名利间钻营的人。但他曾说过,若受六姐姐束缚,便也甘之如饴的话。」
淩雅峨忍不住一颤,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折射出璀璨的春光,「当真?」问得太急切了,便强令自己在摇篮边描画着木芙蓉的绣墩上坐下,「当真?」
淩雅峥轻轻点头。
淩雅峨待要笑,又觉不妥,待要黯然神伤,又觉愧对家中一对女儿,良久,似笑非笑地说:「峥儿,你的意思是当初……」
「大抵是了。」
淩雅峨闭上眼,藏起眼底氤氲的水雾,虽明知不可,却忍不住想若是当初,她胆子大一些、莫二鲁莽一些,他们兴许……虽明知道是一段不曾开始也谈不上结束的情愫,却忍不住因那阴错阳差之下的两心相印心潮澎湃起来。
「六姐姐小心一些吧,万一二嫂子嫉妒之下,对六姐姐做出什么要不得的事来。譬如说,暗中去六姐夫那搬弄唇舌——毕竟,二哥可是舍下她,带着红颜知己游山玩水去了。」
「不会。」淩雅峨笃定地说,一张先前因求子不成暗淡干燥的脸,焕发出莫名的神韵,就连对着素日里不亲近的淩雅峥,话也多了起来,「我虽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大哥,你二哥还有你二嫂子的父亲,正在一起谋事。」
淩雅峥瞠目结舌,「六姐姐忘了我方才那句,二哥无心在仕途名利间钻营的话?」
一阵秋风吹来,吹得窗棱上的青纱沙沙作响。
淩雅峨放下摇篮上悬着的帐子,手指微微有些僵硬,「不对,我跟大哥说话时,大哥提起……莫非,是有人打着他的幌子?」一声亲近的他,惊醒了自己,忙转身又要向外去。
「六姐姐,这事事关重大!」淩雅峥拦住淩雅峨。
淩雅峨脸色微微发白地道:「你的意思我懂了,可……你叫我怎么办?」若是连鸿恩等算计的并非什么大义之事,她这边多嘴,定会坏了他的事。
「……我知道了。」淩雅峥让开路来。
淩雅峨轻叹一声,方才那心潮澎湃的感觉,又似潮水般涌了回来,拜天地、入洞房、挑盖头时,也不曾这样百感交集过,心下一狠,转头对着淩雅峥说:「我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你且小心着吧。为了选妃的事,连家对八妹夫心怀芥蒂还是小事,听大哥说,是上面的人父子不睦,咱们下头人,只能谨慎着走一步看一步。」
「多谢六姐姐。」淩雅峥将淩雅峨送出门外,坐在廊下怔怔地出了一会神,琢磨着上头的父子,究竟是那一对父子,望见一只奄奄一息的蝴蝶瑟缩着趴在木芙蓉叶上,就探着身子将那绿翅膀的蝴蝶捏起来,待要将它放进暖融融的房里,又觉不如给它一个痛快,於是又将它放回那片枯黄的叶上。
天色暗下来时,莫三醉醺醺地被争芳、斗艳搀扶回来。
淩雅峥扶着他到床上躺着,打发了争芳、斗艳,就替他脱下鞋子。
莫三迷糊着眼睛,瞅着淩雅峥玲珑的身段,笑嘻嘻地问:「今儿个有人夸七月没有?」
「夸了。」淩雅峥敷衍道。
「我就知道,七月瞧着个头小,但浑身上下都是灵气。」莫三得意地说。
淩雅峥走到门边架子上湿了帕子,拿着帕子给莫三抆脸,见他脸上虽被酒气蒸红,但一个明晃晃的巴掌印却清晰得很,忙问:「这是怎么了?」
莫三揉着脸,先说没事,见淩雅峥盯着他不放,才啐了一声道:「本打发人跟着二嫂子的人,去瞧瞧她究竟将大嫂子什么把柄握在手中,谁知……」
「怎样?」
「被人算计了,打发去的人竟拐进了先前邬音生将邬箫语许配的人家。」
「……父亲一准说,你媳妇娘家算计得你大哥不得不离京,你也有样学样,巴不得人家闹上门来讨媳妇?巴不得莫家声名扫地?」淩雅峥给莫三揉着太阳穴,见争芳端来一碗酸笋醒酒汤,就接到手边,轻轻地吹了,喂给莫三。
莫三喝了两口,起身接了碗,一气灌了下去,仰身倒下,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怎么说?」
「有人弹劾姑父刚愎自用,恳请皇上撤了他。」
「哪个姑父?」
「小姑父。」莫三枕着手臂。
「……别那言官,就是我祖母收买的那位吧?」淩雅峥有些糊涂了,若是小姑父跟连鸿恩等同谋,岂会向自己身上泼脏水?
「只怕是了,恐怕,旁人以为是你们淩家要对付我们莫家,才会揣测着,附和那帖子——毕竟在朝为官,要的就是眼力劲。」莫三叹道。
「若是皇上当真撤了,那就应了先前那‘杯酒释兵权’的话,只怕一时间,京城内外会人心不稳。」淩雅峥见莫三将手伸出来,就将手伸过去,交握住他的手。
莫三立时将脸面藏在淩雅峥身上,闷闷地一笑,忽地仰头道:「你身上多了一股味道。」
「什么味道?」淩雅峥紧张地问,唯恐是月子里的脏东西留下的味道。
「不像是脂粉香,也不像是花香。」莫三又嗅了嗅,在淩雅峥耳畔道:「暖暖的,撩人心。」
「呸!」淩雅峥啐了一声,见莫三向她肋下搔来,忙咯咯笑着躲开,忽地听见七月像是笑了一声,就捅了捅莫三叫他老实一些。洗漱之后,放下纱帐,二人耳语一番,又不知在谁的低声细语中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