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以眼还眼
「芳枝没事,那你说的不方便是……」笃信大儿子老实的莫宁氏嘴里的话磕磕绊绊的。
莫静斋摊手道:「芳枝确实不方便。」
同是女子,莫宁氏琢磨着不是有了身孕,那就是来了葵水了——但莫静斋又不是急色的人,怎会连那几日都等不及……琢磨不透,就懒得再想。
大莫氏、小莫氏对视了一眼,气得肝尖疼,却无可奈何,冷眼瞧着莫甯氏将儿子、儿媳都带走,轻哼一声也不理会还跪着的红莲,姊妹二人就一同坐在东厢里吃饭。
大莫氏用筷子扒拉着碟子中南瓜子、葵花籽拌过的冬瓜丁,忽地摔了筷子。
「你可是瞧上大少爷了?」大莫氏冷笑一声,乜斜了眼上下打量红莲。
小莫氏一张涂满胭脂的嘴,嘴角抿着,只微微动中间的一点嘴皮,笑道:「姐姐,你可养的好奴才,先一个芳枝跟了静斋就将你抛在脑后,随你怎么旁敲侧击,人家都不将房里的话说给你听;后一个红莲,人家给个好脸色,就飘飘然全忘了吃谁的穿谁的,恨不得立时跟着人家回房去。」
红莲缩着头,到了这会子,还能不知道自己上了莫静斋的当?只是哪里得罪了莫静斋,她就糊涂了。
「下去吧,过两日安排你嫁了守宅子的,就留在雁州得了。」大莫氏冷着脸,在心里连说万幸,倘若红莲随了莫静斋,她这房里还能有秘密?瞧着红莲委委屈屈地出去了,就正色地问小莫氏:「若没缘由,静斋不会来这么一出。」
小莫氏鬼祟地嘀咕道:「我也这么说,瞧着,倒是像针对咱们呢。咱们素来疼爱静斋、静斋也孝顺得很,不像是那个浑身刺、叫人说不得的三儿。真叫人咽不下这口气!咱们姊妹被骗着守了那么年的活寡!婉玲、蕙娘虚岁三十才嫁!却都比不得一个老子害了亲娘的外来丫头嫁得好!据我说,三儿的功劳也未必就比静斋、雪斋大,定是皇上被柳承恩辖制,要给柳承恩脸面,才封了三儿一个列侯。」提起莫三,忽然醒过味来,「姐姐仔细想想昨儿个跟梨梦说过的话……」
「梨梦难道做了内贼?」大莫氏眼皮子一跳,「不至於吧?若是我的丫鬟,给她取个随着人私奔的丫鬟的名,不定心里怎么气恼呢。不下绊子已经是阿弥陀佛,还会以德报怨地通风报信?」
「瞎嘀咕也没用,不如叫梨梦来问一问?正好也将那药给她,就瞧闹出笑话来,父亲敢不敢像当初应承下来的那样,委屈了自家孙子护着孙媳妇。」小莫氏推开饭碗,当机立断地吩咐婢女去叫了梨梦来,待瞧见梨梦穿着一身杜若罗裙,面上蒙着一层月白轻纱,飘飘嫋嫋地进来,心叹好个身段只瞧着背影儿就能酥在地上。
小莫氏嘀咕着,就拿着帕子抆起眼角。
「小姑夫人这是怎么了?」梨梦说话时,面前的月白面纱就盈盈地飘起。
大莫氏嗔道:「怎么了?你还不知道这一早上这院子里出的事?我且问你,昨儿个我们跟你的话,你都说给谁听了?」
梨梦一怔,一双美目忽闪忽闪地道:「听了两位姑夫人的话,梨梦回房想了一想,只觉两位姑夫人若不是真心为我不会说出那些话来,瞧着妙蟾居里,就数明霞盘靓条顺,就去找了明霞。」
「那小妖精!」大莫氏啐了一声,叫梨梦坐在她们面前椅子上,「你也太着急了些,尚且没摸清楚明霞、彩云几个的性子,怎就轻举妄动了呢?昨晚上,问出人多,咱们莫家只得跟淩家挤在一艘大船上,我们叫侄媳妇陪着抹骨牌,三儿才成亲,少不得要被冷落了,你趁着这功夫,好生缠住三儿,好歹叫他记起你的好处来。」
「……我脸这样难看,还有什么好处?」梨梦妄自菲薄地说。
小莫氏眼睛向梨梦身上一扫,捋着腕子上的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笑道:「不看脸,只看身段,你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尤其是蒙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啧啧,真是我见犹怜。待我们缠住侄媳妇到二更、三更,侄媳妇脱不开身对那骨牌上了瘾,只得打发你伺候着三儿先睡下。待到那时,夜朦胧、人朦胧,红烛底下记起你为他赴汤蹈火的好处、又恨起那一位离不得牌桌的新娘子来,三儿未必会计较你脸上伤疤。」
「当真?」梨梦心里一喜。
「骗你做什么?」小莫氏一咬牙,「京城来的书里,不就说姑老爷感激身边一个村姑患难相陪,抬了她做三房姨奶奶吗?」
「只管听我们的就是了。」大莫氏手一翻,一个白瓷瓶就放在了桌上,「你猜,这是什么?」
「……据说,药效神奇的夜雨百年?多谢姑夫人美意,但我脸上的伤太重了,只怕用了也是白费——况且,三少爷早送了我一瓶。」梨梦「感激」得无话可说。
大莫氏尴尬了一下,咳嗽道:「你趁着没有旁人,将这药下到三儿茶饭里。」
「……是媚药?」梨梦试探地问,见大莫氏直瞪眼,不敢再问,只取了药仔细地揣入怀中。
「快去吧,仔细别叫人瞧见。药别多放,免得出事!」大莫氏叮嘱了一句。
梨梦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感激道:「两位姑夫人这样为梨梦着想,梨梦无以为报……」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
「哎!」小莫氏叹息着搀扶起梨梦,「你也别多想,什么报答不报答的。我们不过是瞧不上他们淩家女儿罢了——你可知道,他们淩家是如何的没规矩?这样没规矩的人家出来的女儿,指不定怎么带坏咱们莫家门风呢。」
「快起来去她身边伺候着吧——她不像咱们那样宽仁,指不定已经盘算着怎么栽赃诬陷,拿了你的罪名将你撵出去呢。」大莫氏悲悯地望着梨梦。
梨梦无限感激地磕了头,就小心翼翼地出去,等回了妙蟾居,趁着争芳、斗艳奚落邬箫语,就进了房中,重重地将那药瓶往淩雅峥、莫三面前的高几上一丢,笑嘻嘻地说:「猜猜,这是什么?」一把扯下面上轻纱,瞧好戏地看着莫三。
莫三拿起瓷瓶握在手中,拔了瓶上小塞,扇着风轻轻地闻了闻,只觉一股馥郁清芬扑面而来,继而面红耳赤、口干舌燥起来,忙将塞子堵住,咋舌道:「哪里来的?」
梨梦冷笑道:「还能是谁?」
莫三眉心一跳,「真是没完没了了!我们不好,她们就能得了好?」
「有人的地方就有倾轧,两位姑姑不合起火来针对你这出头鸟,难道为各自女儿争个你死我活?」淩雅峥瞧见莫三脸上异样,双手递上一盏凉茶,笑道:「夫君这会子要怎么办?还求了大哥相助不成?」
莫三背靠着椅子上,笑道:「我自有法子,你别管了。」
淩雅峥乐得清静,以手支颐地打量着莫三,笑道:「你坐在窗边,摆出威武的架势来,我替你画一幅画。」
「你家夫君怎么样都威武!」莫三轻笑一声,就依着淩雅峥所说,坐在床边脸色凝重地握着兵书,余光扫见梨梦不甘心地杵在一旁,心里不免得意起来。
「小姐抽了空,也给梨梦画上一幅。」莫三有意大度地说。
「不稀罕!」梨梦丢下这一句,拽着面纱甩了袖子就向外去。
淩雅峥提着画笔,咬唇笑道:「早给她画了,就放在柜子里呢。」
莫三急着将兵书一按,抿着嘴连忙摆手。
却见梨梦去而复返,熟门熟路地走到柜子边,打开了装了文房四宝的柜子,将卷轴个个打开瞧了一瞧,最后心满意足地抱了一个卷轴出去。
「你哎!告诉了她,她定要生出痴心妄想来!」莫三摇头长叹一声,转到淩雅峥身后,见她笔下只画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深邃得恍若幽潭,诧异道:「这是我的眼睛?」
「不是你,又是谁?」淩雅峥一笑。
莫三翘起腿坐在窗口,说道:「虽说士农工商,商在最末。但我料到此时‘臣重君轻’,怕过个二三十年,如今一同打江山的义气豪情没了,皇上会削起各家的权来。所以,有意行商。」
「做官的经商,岂不是更便宜皇上削权?」
「这前面一二十年里,料想皇上还是不敢轻举妄中的,待十年后,我延春商号开遍大江南北,自然会寻个法子,趁着旧情还在,彻底辞了官。」
淩雅峥笑道:「料想你比旁人更能体会到皇上的心思,只是,你买下了一片枣子林,又有一片枫树林,要改行去卖大枣、木材不成?」
莫三笑道:「你只管笑着收银子吧,待一二十年后,京城内外、大江南北,尤其是苏州、杭州、扬州,到处都是我的当铺、药材铺、茶叶铺、丝绸铺。」
淩雅峥听他说得慷慨,笑道:「皇上当真肯放你走?」
「你忘了我身上的伤?」莫三扯了扯衣襟,见淩雅峥又提笔,便脸色凝重地看起兵书来,待见淩雅峥放下笔,又不厌其烦地走过去看,见画上虽只有一个轮廓,但已经将他的七分神韵描绘下来了,「你若是男儿,早将你父亲的名顶替去了。」
「那个名声值几个钱?惹来的事倒是不少。」淩雅峥不屑地一笑,对莫三正色道:「日后央求大哥时,顾忌多一些,倘若今儿个母亲不问大哥,就带着几个婆子默不作声地给芳枝灌了药,那可怎么着?就算没身孕,但那虎狼之药穿肠而过,岂会没害处?」
「知道、知道。」莫三连声地应着,又逼着淩雅峥问:「你瞧,是眼前的我好,还是那摸不着的上辈子的我好?」
淩雅峥知道他嫉妒心大,有意说道:「自然是眼前好了,上辈子那深藏不露的,叫人如今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倘若,上辈子,你不知情,遇见了那个我,和这个我,你选哪个?」莫三一脸静穆地等着淩雅峥回话,言辞间,已经将上辈子的他看成了彻底的另一个人。
淩雅峥思量着,见莫三着急了,才笑道:「自然选眼前的,我又不是晚秋,没那驾驭苍龙的能耐。」
莫三想起淩敏吾自己立了功劳不说将来又要袭了衍圣公府,就笑道:「她当真有气魄,若换做寻常女子早早地投奔了纡国公府,就没眼前的衍圣公府少夫人了。只是,她嫁我时,是和离了,还是,丧夫?」
「丧夫。」
莫三一笑,「我就料到了。」
「料到什么?」淩雅峥问了一句,见莫三不肯说,就也不追问,只带着争芳、斗艳去了厨房,令人准备下各色点心留待船上饮茶时用。
岁月如梭,时序进了十月,二十八日那一日,淩雅峥就藏身在雁州府浩浩荡荡的进京进队里,待渡口上秦家众人随着马家人上了一艘三层高的官船,就随着莫、淩两家,上了一艘船,进了船舱,先去探望了淩古氏,见淩古氏因淩尤胜出家没精打采的又有马佩文、元晚秋在身边伺候,就退了出来,看了一眼岸上前来相送的雁州本地士绅后,正瞧船板上莫三逗弄平安、关旭两个有趣,就见小莫氏亲昵地拉着她说:「走,咱们抹骨牌去。等到来年开春,亲桑前能赶到京城,就已经十分了不得了。不抹骨牌,咱们怎么消磨日子?」
淩雅峥立时笑道:「是玩几个子的?我只陪着祖母玩过两次,这里头的规矩,都还不大明白呢。」
小莫氏一听,登时笑道:「一家子骨肉逗趣,谁要正经赚银子不成?」
淩雅峥点了点头,笑道:「姑姑且等一等,我去取钱匣子来。」
小莫氏轻轻一笑,觑见淩雅峥上了船楼,就给走出来的大莫氏递眼色,拿着手指比划了一通,姊妹两个你知我知地一笑,就很有默契地进了莫老夫人船舱。
莫三瞧着大莫氏、小莫氏似乎在对证牌桌上的暗号,将平安、关旭交给关绍、钱阮儿就上了二层,进了房听见哗啦啦的铜钱滚动声,走近了瞧见淩雅峥正在剪断穿了铜钱的红绳,在她腰上一掐,笑道:「瞧着姑姑们是要赚你银子呢,你一个新媳妇陪着她们玩,只怕要输不少银子。这铜钱就少放一些,多放一些碎银子吧。」
「输不少银子?你也太看不起我了。」淩雅峥重重地将钱匣子盖上,手往盖子上的玳瑁花钿上一拍。
莫三诧异道:「你不是不大明白这里头的规矩吗?」
淩雅峥笑道:「你当真以为我上辈子是靠着琴棋书画打发日子的?这正经过日子,谁家离得开骰子、骨牌?」搂着匣子,就像赴那盛会般下了船楼,直接进了莫老夫人房里,觑见莫甯氏在莫老夫人身边坐着,就腼腆地说道:「祖母、母亲,我不大会玩。」
莫老夫人笑道:「不过打发时间罢了,会不会又有什么要紧?要紧的,不过是能借着这骨牌,一家娘儿几个凑在一起说话罢了。」
莫宁氏点头道:「母亲说得在理。」指派着芳枝、睡莲将一张马蹄矮脚瘿木面八仙桌摆下,又摆下八张矮凳,就扶着莫老夫人在正面坐着,自己个在莫老夫人身后的凳子上坐着帮着看牌。
大莫氏、小莫氏分左右坐下了,瞅见莫紫馨进来了就随着淩雅峥打横坐下,姊妹两个递换了眼色,在牌桌下瞧瞧地碰莫老夫人的脚。
莫老夫人一怔,就对莫紫馨说:「馨儿来我身后坐着,你母亲是吃斋念佛、好清静的人,还是放她去念经吧。你在我身后,替祖母看着牌面。」
莫紫馨只得起身,送莫宁氏出去,就在莫老夫人身后坐下,瞅着大莫氏、小莫氏脸颊上的笑意,略为淩雅峥担心了一下。
淩雅峥揉了揉手,见那象牙做的骨牌放到了瘿木面上,就谦虚地向大莫氏讨教:「姑姑,这骨牌的规矩……」
「侄媳妇,玩着你就知道了。」大莫氏敷衍着,就掷起骰子来,见是两点,对淩雅峥说:「该你坐庄摸牌。」
淩雅峥依着大莫氏的话摸了一张,也不瞧,只用手指摸了一下,就又谦虚地问:「小姑姑,摸到什么牌,才算是赢了?」
「你赢了,我们自会跟你说。」小莫氏含混道。
莫紫馨坐在莫老夫人身边替她摸牌,将淩雅峥那隐秘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暗笑大莫氏、小莫氏两个自作聪明,忍着笑,瞧见淩雅峥怯怯地问小莫氏「姑姑,你瞧着我这算是赢了吗?」,才要起身去看,被莫老夫人按住腿,只得坐在一旁瞧。
小莫氏不耐烦扭头一瞥,见不过是一对板凳,脱口道:「还不到赢的时候。」说罢,就给大莫氏挤了一下眼睛,见莫紫馨看淩雅峥,嗔道:「馨儿,咱们是正派人家,可不许做那些装神弄鬼的事。」
「是。」莫紫馨应着,瞧见大莫氏忽然眉飞色舞,知道她摸了一张好牌,不由地嗤笑一声。
果然,大莫氏、小莫氏等莫老夫人欢喜地笑了,就将牌都送到莫老夫人面前,催促莫紫馨说:「馨儿,快替你弟妹算一算,她这庄家要给各家多少钱?」
「是。」莫紫馨在心里嗤笑了一声,瞧着莫老夫人带着大莫氏、小莫氏仗着淩雅峥不「熟」规矩合起伙来赚她,就在心里嘀咕着淩雅峥怎那么好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