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梦好奇地问:「请问,放回去的,是什么画?」
茅庐笑道:「这你就别问了,总之,请八小姐放心,茅庐是知恩图报的人,我在一日,就绝不会有大公子纠缠八小姐的那一天。」
「那就多谢了。」梨梦瞧那小丫鬟快步走了,唯恐被人瞧见,也忙向外走去。
茅庐扶着窗子站着,望见两个小丫鬟过来说:「茅姐姐,夫人令我们两个伺候姐姐。」就微微一笑,抚摸着肚子听着雨声说:「似乎,听见大公子生气了。」
「咦?雨声这么大,姐姐也听得见?」
「兴许是日夜伺候大公子,幻听了吧。」
「既然姐姐不放心大公子,那我们就替姐姐去瞧瞧。」小丫鬟们搀扶着茅庐回床上躺着,就立时向秦征屋子走去,走到廊下,就听瘫在床上性情阴晴不定的秦征怒喝道「谋害茅庐不成?你就帮着个外人侮辱我?」
「大公子——」两个小丫鬟赶紧地撩开帘子进去,进去就瞧见淩雅文捂着脸不尴不尬地站着,地上丢着一张描画着一个魁梧男子意气风华地纵马射雕的画纸。
「大公子?」
「把画撕了!」秦征躺在床上,咬牙切齿地说。
「这……」
「撕了!」
「是。」
「大公子,我当真不知道画得是什么。」淩雅文放下手,脸上露出一个鲜红的手掌印。
「滚出去!我还没死呢!」
淩雅文嘴张了张,望见那幅画被撕得粉碎,噙着泪向外走,见外哗哗的大雨终於停下了,就一鼓作气地向前走,到了秦夫人院子里,双目淬火地狠狠地盯着钱阮儿。
钱阮儿疑惑地说:「地上有水,雅文,你上廊下说话。」
「雅文回来了?」淩钱氏忙问。
淩雅文觑见屋子里秦夫人的婢女出来了,唯恐秦夫人埋怨她不去伺候秦征,立时攥着拳头向回走。
「雅文她……」淩钱氏咬紧牙关,听着屋子里元晚秋的笑声,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姑姑,兴许是在大公子那受委屈了。」钱阮儿轻声地说,两只手扶着淩钱氏引着她向屋子里去。
淩钱氏拍了拍钱阮儿的手臂,点了点头。
梨梦在廊下瞧见了,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待傍晚依旧跟一堆婢女挤在一辆车厢里时,听元晚秋的丫鬟说「七月昨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夜」,就笑道:「怕什么?你们是秦夫人赏给二少夫人的人,她敢跟你们过不去?」一路闲话几句,就回了三晖院,瞧见淩雅峥不在三晖院里,就寻到芳草轩,听淩雅峥、淩古氏在廊下说话,就老实地在一旁站着。
「梨梦今儿个也向秦家去了?」
「是。」
淩古氏笑道:「是该多走动走动,韶吾若不是跟马家鸿儿要好,那样的好事能轮到他头上?」
淩雅峥见淩古氏还天真地以为是马塞鸿的功劳,陪着一笑,说道:「二嫂子才回来,一准要去养闲堂里伺候祖母,祖母还不赶紧回去吃孙媳妇茶去?」
淩古氏笑道:「你一准是嫌我聒噪了,也罢,我去听听她们在秦家说了什么话。」扶着绣幕站起身来,见天色一暗,又眼瞅着要下雨,就毫不耽搁地想前去。
「小姐,你瞧。」梨梦等淩古氏一走,就从怀中掏出一幅画来。
淩雅峥望着那似曾相识的画面,笑道:「又是关绍捣的鬼。」
「他是发过誓不再作画的,替老爷代笔就算了,如今画起小姐来,不如,去老夫人那告状?」梨梦轻声说。
淩雅峥伸手去接外头落下的雨水,笑道:「告状有什么用?关宰辅还‘活着’,茶还没凉,就算是祖父,也只能将他软禁在府里罢了。」
「那这画有什么用?」
淩雅峥拿着那幅画,笑道:「上会子因代笔的事,麟台阁里的颜料都已经拿出来了。」说着,刺啦一声,将这画撕成两半,将一半折了递给梨梦,「拿去给宋止庵。」
「给他?」梨梦推敲着淩雅峥的用意,拿着看不出画了什么的半幅画,撑着伞就向前院走。
天渐渐地昏了,还不到晚饭的时候,就彻底暗了下来。
淩雅峥坐在廊下听着雨声,终於瞧见宋止庵两条裤腿上满是泥水地赶来了。
「宋管家。」
「八小姐。」宋止庵佝偻着身子,手上攥着已经泡了雨水的半幅画。
「宋管家明白这里头的意思吧?」
「……是。」宋止庵悄悄地去看淩雅峥,屋子里并未点蜡烛,院子里的水光照耀过来,只依稀看得见才开始抽条的淩雅峥冷淡的脸色。
「麟台阁里,本不该出现颜料,却出现了,看守麟台阁的宋大叔、宋大婶脱不了干系。」
宋止庵的背越发地弯曲了,怎会不明白他的儿子儿媳糊涂着办了错事。
「早听关绍提起过宋管家的事,宋管家可曾听关绍说过,宋管家在淩家做管家屈才等话?」
「……似乎说过,」宋止庵高耸的颧骨动了动,「是宋某糊涂,只说这乱世里读书无用,不曾用心教导过宋勇读书,才叫他这样容易被人怂恿。」
淩雅峥笑道:「这事也怪不得宋管家,毕竟儿子大了,总有一两个不肯做人下人的。」
「不知小姐有什么地方能用到宋某?若有,宋某绝对义不容辞——只求小姐,放过他们两口子一回,等明儿个,宋某就将他们调离麟台阁。」
淩雅峥笑道:「这倒不必,宋管家暂且不要跟宋大叔、宋大婶说明,如此,过上一些时日,兴许宋大叔、宋大婶会稀里糊涂地立下个大功劳。」
「那小姐是想……」
淩雅峥笑道:「也没想什么,反正宋管家消息灵通,或许会听说什么事,能叫哥哥建功立业。」
宋止庵佝偻着后背抬起头来,颧骨上挂着的薄薄一层脸皮几乎要被颧骨戳穿一般,沉吟良久,说道:「八小姐虽心切,但五少爷年纪还小,就譬如说,眼下咱们这还好,挨近季吴那一段已经有几处决了堤,老太爷说,此事狗皇帝一准不会理会,终归要靠着国公爷带着人去休整堤坝。像是这种事,哪里能叫五少爷去?」
「……宋管家料想,什么时候,国公爷才会发话叫人去治水?」
「至少到九月。」
淩雅峥闭了闭眼,此时虽有洪水泛滥的苗头,但终归洪水没来,此时去休整堤坝,虽事半功倍,却不利於纡国公声名远播,思忖着说:「一定要等到九月?」
「……倘若到了九月,百姓们还巴巴地等着狗皇帝发话治水,只怕要熬到明年呢。」
言下之意,便是两岸百姓不熬到对季吴皇帝绝望之时,纡国公不会轻易出手。
「明白了,天不早了,宋管家请回吧——至於麟台阁那,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宋管家若不放心,就悄悄跟祖父说,说宋大叔、宋大婶在那做内应呢。」
「是。」宋止庵又看了淩雅峥一眼,水光照耀下眼中眸光闪耀了一下。
淩雅峥等宋止庵走了,伸手接着外面的雨水,叹道:「不管是国公爷,还是治水能人,都非要等到一发泛滥不可收拾的时候,才肯露面。」
梨梦跟着叹了一声。
淩雅峥对梨梦说:「去跟五少爷说,叫他紧跟着莫三,等九月里,国公爷发话令人去治水,就跟着去增些阅历。」
梨梦应着,待雨水小了一些,立时就向寸心馆去,进了寸心馆,不见淩韶吾,就又向前院书房去,走在巷子里恰与关绍、钱谦正面相对,忙颔首挨着墙站着让出路来。
关绍走到梨梦面前,倏地停下脚步,背着手笑道:「你脸上好多了。」
梨梦偏开头。
「料想,你今儿个去秦家,必定是马到功成了。」
「我不懂关少爷什么意思。」
「呵——」关绍笑了,手在梨梦鬓发间一点,就带着钱谦向麟台阁去。
梨梦伸手去摸发髻,摸出一枚粗糙的木钗,攥着木钗,忽地扬起眉毛笑了,收了木钗就快步走到淩韶吾内书房那。
「梨梦姐姐来了。」德卿喊了一声。
梨梦走了进去,恰望见邬音生不合规矩地坐在椅子上独自下棋,淩韶吾则握着书卷对着蜡烛读书。
「你来了。」邬音生忙站起来。
梨梦一笑,走到淩韶吾身边,悄声地将从宋止庵那听来的话说了。
「要撑到九月?」淩韶吾立时皱紧眉头。
「兴许到了九月,国公爷他们预料的洪水还没来呢,毕竟,谁知道夜观天象到底准不准。」
邬音生站了起来,疑惑地问:「宋管家怎会将这消息说给小姐听?」
「你猜。」梨梦乜斜了眼说。
邬音生悻悻地挠了挠鼻子。
「跟着莫三……」淩韶吾沉吟着,等梨梦走出去了,就又去屋子里看书,听了一夜阵雨,次日见雨水还不停下,就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带着邬音生骑马向长安伯府去。
「这消息,我还不曾听说,料想,是老爷们商议着,并未张扬开。」莫三听淩韶吾说了,手上捧着染了段龙局血的书本说。
淩韶吾说道:「这种事,怎会宣扬开?不宣扬,于危难之际治水,就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宣扬了,岂不是显得心机太过深沉,反倒仁义不足?」
「……是你八妹妹跟你说的?」莫三问。
淩韶吾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莫三心里嘀咕着:上辈子一定死了许多人,也一定有许多人对纡国公感恩戴德。
「她叫我跟着你,你有什么法子去治水?」淩韶吾好奇地问。
莫三靠着椅背,笑嘻嘻地问:「你可曾想过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兴许,逮住机会,你也能坐上那金銮殿。」
淩韶吾吓了一跳,忙摆手说:「这等事,如何敢想?」
莫三心里琢磨着,忽地一拍书案,笃定此事秦云帮不上忙,说道:「反正轮不到我做皇帝,就算有那忠心,也犯不着拿着人命儿戏。」话音落下,人已经出去了。
「他去做什么?」淩韶吾诧异地问。
邬音生眯了眯眼,「……去拦着五少爷建功立业去了。」
「这功业,不建立也罢。」
「……那可不成。」邬音生说着话,拉着淩韶吾就跟着莫三走,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仿若渔翁般行走在连接天地的水中,偶尔马蹄惊得大街上游动的鱼儿跳出水面。
赶到了马塞鸿的衙门那,恰瞧见马塞鸿坐在轩窗后忧心忡忡地看雨。
「二位过来,所为何事?」马塞鸿手上握着案卷,转身去看正摘斗笠的莫三、淩韶吾。
「有一桩事,要跟你说。」莫三说。
邬音生抢着说:「还望马大人叫五少爷去……五少爷胡诌个游学的名,离开淩家一年半载,也未尝不可。」
「究竟是什么事?」马塞鸿疑惑地问。
莫三指着外面哗哗的雨声问:「风声雨声声声入耳,不知你看着那雨,在想什么?」
马塞鸿笑道:「你有话直说,何必卖关子。」
莫三拿着手肘捅了捅淩韶吾,淩韶吾立时将话说了。
「九月?既然早料到兴许会有洪水,为何不早治理?倘若各处再瞒报,只怕越发不好收拾了。」马塞鸿说。
莫三笑道:「此事,难以说动纡国公,不如,你们家带着人去治水,如何?」
「我们家?不惊动纡国公?」马塞鸿只觉若纡国公知晓,必定会晓以大义地劝他歇了这心思。
「正是。」
「我们家哪里来的闲人?」马塞鸿说道。
淩韶吾咕哝说:「淩家给的聘礼呢?」
「这……」马塞鸿沉吟起来,这本该是赚名声的事,倘若顾忌着纡国公不得声张,就等於劳心劳力却白操心一场。
「你嫌弃此事对你们家没有好处?倘若要银子,我倒是能给你们一些银子。」莫三说。
「……不必,这点银子,马家还拿得出手。」马塞鸿说。
「那三儿就代替两岸黎民多谢你了。」莫三拍了拍马塞鸿的肩头。
淩韶吾被邬音生鼓动着说:「……大哥不便离开,我替大哥带着人去。」
「去吧、去吧。」马塞鸿一番头疼后,又想试探淩家给的聘礼是否是外强中干,於是应下了,「我一个人也做不得主,待我跟家中长辈商议着究竟如何行事,韶吾且跟家提起游学一事。」
「好。」
「那就这么地定下了。」莫三笑道,被风一吹,打了个哆嗦,连忙催促马塞鸿的部下拿了热酒热菜来,酒酣饭饱才辞去。
淩韶吾回了家中,瞧着那雨连下了两日,才等着学堂里散了学出来说给淩咏年听。
淩咏年立时不赞同道:「这兵荒马乱的,向哪里游学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外祖父肯饶了我?」
「是跟马家的亲戚一同去的,马家难道还会害我?」
淩咏年鼓了鼓两腮,并未立时答应,打发人去马家问清楚了,这才叫宋止庵挑了些家中精干的家兵跟着淩韶吾。
大雨倾盆中,淩韶吾收到了马家的信,就带着邬音生离了家门。
淩雅峥送了淩韶吾走,闲来无事去元晚秋那边坐着,看她手指飞快地编着柳条花篮,脸颊上带着舒心的浅笑,暗道就算这辈子不是上辈子了,叫自己过得舒心的人,还是能叫自己过得舒心。
「小姐。」梨梦将一封信递到淩雅峥手上。
淩雅峥翻开看了,见又是一封套用前朝先贤尺牍的书信,草草地扫一眼,一眼望见一句「令兄上一世,定与功名有缘无分」心里一刺,就将信折好放到梨梦手上。
「不回信?」元晚秋笑道。
「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