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睿吾懵懂地睁大眼睛,稀里糊涂地看着慈善的穆老姨娘,须臾,眼神里迸发出憎恨厌恶,拉着穆老姨娘的手哽咽道:「一家人里头,就只有老姨奶奶肯摆下香案拜祭我母亲,其他人,就像是不认识我母亲一样!」
「好孩子。」穆老姨娘伸手抆去淩睿吾脸上的泪水,撺掇道:「去吧,这会子你祖父正在前头书房里呢。」
「哎。」淩睿吾坐在榻边,等精心给他将两只鞋子穿上,立时跳下来,猫着身子躲着人向外去。
穆老姨娘满意地颔首笑了。
静心轻笑道:「一连当了两次花觚,不知五少爷是情窦初开,瞧上了哪个青楼楚馆里的女子,还是染上了赌博,不然,好端端的公子哥,要什么有什么,还急着当东西做什么?」
穆老姨娘慢慢地点头,又对静心说:「你去二夫人那走一趟,将马家小姐跟五少爷偷偷见面的事告诉二夫人。」
「是。」
穆老姨娘坐起身来,两只手在腿上按了一按,又去屋子里念了半日经书,听见动静,瞧见淩尤坚踉跄着进来,忙站起身来,「我的儿,你媳妇怎么样了?」
「她没事。」淩尤坚脸色晦暗地耷拉着头,在榻边椅子上大刀阔斧地坐下后,就止不住地叹息,「姨娘,我在这,也不能久留,不然那边又……」
「我知道,委屈你了。」穆老姨娘红了眼眶。
淩尤坚将屋子里桌椅案几一一打望了一遍,自从懂事起就没见过穆老姨娘住过这样寒酸的屋子,眼眶一热,哽咽道:「今次也算是立了功,纡国公府设宴论功行赏,姨娘不能像早先那样去纡国公府了。」
穆老姨娘一震,落下两行老泪。
「儿子出息了,却不能叫姨娘风光……」淩尤坚哽咽着,立时跪倒在穆老姨娘跟前。
「我的儿,别说了。」穆老姨娘啜泣着,伸手搀扶起淩尤坚,正待要埋怨淩咏年两句,见帘子动了,静心进来,就忙问:「二夫人怎么说?」
静心微微摇头,走到穆老姨娘身边,在她耳边轻声说:「二夫人那奇怪得很,我去说话,二夫人反倒问:‘究竟是七小姐捎来的话,还是老姨娘给七小姐捎去的话?’」
「什么捎来捎去?」淩尤坚听见了几个字,立时狐疑地问。
穆老姨娘且不回淩尤坚,又问静心:「老太爷那呢?可叫了五少爷去问话?」
「叫了,偏五少爷嘴硬,先不认当过花觚,等见了当票,又不肯说为什么去当花觚。老太爷一气之下,将五少爷给打了,慌得老夫人又去救人——且,老太爷也叫了老夫人、二夫人去问起马家为何讨回庚帖的事,二夫人嘴里含含糊糊地不肯说明白呢。」
穆老姨娘快意地抿嘴一笑,见淩尤坚一头雾水地等着,就将淩雅文捎回来的话说给淩尤坚听,冷笑道:「这么着,二夫人是好心当做驴肝肺,反倒误会是咱们给马家捎话呢!」
淩尤坚登时住了口,良久,劝说穆老姨娘道:「姨娘,将心放宽一些,熬上一些时日,待纡国公大业得成,凭着儿子的能耐,定能体面地跟两个兄弟分了家,到时候,姨娘就是府里正儿八经的老夫人,再受不得旁人的气。」
穆老姨娘冷笑道:「我一辈子的心血,都花在致远侯府,凭什么咱们要出去?要出去,也是那两房出去!」怒过了,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笑吟吟地对淩尤坚说:「老大,交给你一桩差事。」
「姨娘请说。」
「老三院子里的吕三因老三的缘故,这些时日,过得跟缩头乌龟一样,你去找他,叫他打着老三的幌子,去求柳承恩给韶吾向马家求亲去——柳承恩再厌烦老三,可韶吾毕竟是他外孙。」
淩尤坚愕然地说道:「姨娘,二弟那边还在思量着如何劝说马家回心转意,若是冷不丁地韶吾跟马家定下来……」
穆老姨娘冷笑道:「马家连智吾都看不上,能看上韶吾?」
「那姨娘此举是为了……」
「我就要叫你老子瞧瞧,他的正室嫡妻膝下的儿孙都是些为个女子兄弟反目的不成器的东西!」
淩尤坚被穆老姨娘眼中的憎恨震慑住,心知一家子里,比起淩古氏,穆老姨娘更恨翻脸无情的淩咏年,低着头,斟酌着,终於点了头。
晚间的重阳家宴上,淩尤坚心不在焉地应承着,明后两日又依着淩咏年的嘱咐去纡国公府覆命,第三日里,找来夹着尾巴做人的吕三,许下一些好处,果然吕三立时答应去柳家传话。
柳家里头,柳承恩见了吕三后,虽厌恶淩尤胜,却也不由地对柳老夫人说:「可见那坏东西一无所有后,还有些良心,知道为韶吾思量了。」
柳老夫人多心地说:「听说,淩家智吾要跟马家结亲,倘若这会子去,叫淩家老二、老二媳妇知道,会不会疑心咱们挖墙脚?」
柳承恩皱着眉头说道:「马家不是将庚帖讨回去了吗?待我明儿个去马家走一趟,试试马家的意思,再去问一问淩咏年那老东西。」
柳老夫人叮嘱说:「先去试试,千万别立时提起提亲二字。」
柳承恩应承下来,三日后,只装作去马家闲玩去了马家,谁知才呆了一盏茶功夫,就如坐针毡地告辞出来,骑在马上,越想越气,也不回柳家,径直就上了淩家的门,不许人通传,抬脚进了淩韶吾院子,隔着大老远地瞅见太阳底下躺着两个少年郎,走近后,忍不住大喝一声,怒道:「大好的天光,不去好生读书,像个泼皮懒汉一样躺着晒太阳!难怪进了马家,才提起你,人家就像是送瘟神一样,急赶着送客!」
躺椅上同病相怜的淩韶吾、淩敏吾不料柳承恩进来,吓得挣扎着就要从躺椅上起来。
淩韶吾目瞪口呆地问:「外祖父去了马家?」
柳承恩冷笑道:「不然,还去谁家?」
「……马家听说我的名字,就赶着送客?」淩韶吾怔怔地问。
「你们,这是怎么了?」柳承恩这才瞧见两个少年都受了伤,狐疑地来回看了一遍。
二人具是为淩智吾的事受了伤,彼此互看了一眼,双双低下头来。
柳承恩不由地着恼道:「就是因你这样没出息,才连累我陪着你丢了一张老脸!亏得我还以为门当户对呢,谁知人家避你如蛇蠍。」
淩韶吾紧紧地咬着牙,攥着拳头不言语,思来想去,不由地自嘲地想,难道还奢望马家可怜他,将好端端的女儿许给他不成?
「说话!」柳承恩发狠地说道。
淩敏吾堆笑道:「老将军,韶吾并不是因为贪玩才挨了打……况且,马家瞧不上他,是马家有眼无珠,实在怪不得韶吾。」扫见元晚秋捧着茶碗呆呆地站着,赶紧地给元晚秋递眼色,叫她去找个能给淩韶吾解围的人来。
元晚秋怔怔地站着,须臾明白淩敏吾的意思,将茶碗放在矮桌上,立时向外走去,眼看走到养闲堂外,眼瞅着淩咏年等老爷不在,淩智吾大步流星地走来,为躲开淩智吾,立时抬脚向三晖院走去,进了三晖院子里,就立时将柳承恩如何盛怒说给淩雅峥听。
淩雅峥仰着头望着梧桐树上空空的鸟巢,抱着臂膀思量一番,疑惑地问:「外祖父无端端去马家提起哥哥做什么?」
「小姐过去就知道了。」元晚秋低着头背对着门,就好似防着淩智吾跟着一般。
「……我去,瞧瞧。」淩雅峥瞅着着,抬脚走向寸心馆,到了寸心馆外,听见院子里柳承恩还在恨铁不成钢地骂着,立时对梨梦说:「在门外守着,谁来了,就将谁支开。」
「是。」
淩雅峥吸了一口气,迈步进了寸心馆,望见柳承恩已经面红耳赤,忍不住走上前劝道:「祖父别气了,哥哥要改,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改得了的。」
柳承恩背着手来回地走着,气道:「早听嵘儿说……」
「她说什么?」淩雅峥立时问。
柳承恩眉头挑着,却闭口不提,只叹道:「别问了,俗话说,独木不成林,你们三兄弟好生拧成一股绳,才能不叫旁人欺侮了。」
淩韶吾脸上青筋跳着,暗道淩雅嵘果然去柳家挑拨是非去了。
淩雅峥替柳承恩顺着气,拉着柳承恩向屋子里去,待撩开帘子,就说:「祖父,你瞧,哥哥像是只知道胡闹,不知道上进的人吗?」
柳承恩望着一屋子的书本,一口浊气才吐了出来,攥着拳头向铺着书本的案上重重地砸去,怒道:「都怪你老子,不然,韶吾这样的人,谁家不要抢着去做女婿?何至於到了才提起他,人家就避之不及的地步?」
「……祖父为何去马家?」淩雅峥被柳承恩那一拳震得心直跳。
柳承恩冷笑道:「还不是你老子,原当他心里终於有了你哥哥,知道为你哥哥着想,谁知,竟是教唆着我去马家丢人现眼呢。」
「……既然去了,外祖父不如设法,叫这事成了。」
「还又什么法子?」
淩雅峥低头笑道:「女婿越是不好,聘礼就当越丰厚一些。」
柳承恩重重地在淩韶吾的椅子上坐下,叹道:「连智吾那样的亲事,人家都舍得不要,又岂会是个为了些绫罗绸缎、金银细软就肯将女儿送进乌烟瘴气人家的主?」
乌烟瘴气?淩雅峥心里轻叹一声,堆笑道:「外祖,倘若这聘礼,不是真金白银呢?」
柳承恩眸子猛然眯住,「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世道,真金白银不值钱,值钱的,是兵马粮草。」淩雅峥轻轻地说,听见外头淩敏吾安抚淩韶吾的声音,心道她只有淩韶吾这一个嫡亲的哥哥,无论如何,哪怕将致远侯府送给马家,也要叫淩韶吾得偿所愿。
「兵马粮草?」
「外祖若听我的,就先去马家,然后带着马家老太爷跟祖父商议聘礼一事,料想,祖父定会让步。」
柳承恩错愕地睁大眼睛,知晓淩雅峥的意思,是淩咏年除了叫纡国公知道的那些人马,还另外藏了人,怔怔地问:「峥儿,你是如何知道的?」
「三儿跟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