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得偿所愿
「三儿?」
「就是莫三哥哥。」
柳承恩低着头,结实的胸口起起伏伏,冷不丁地想起早先传说莫三偷藏了段龙局书的事,又忽地记起青帝庙露出破绽全赖莫三体察入微,暗道原当他是个只知道胡闹惹事的公子哥,如今瞧着,莫三竟是比雁州府的一群老东西还管用。
「外祖父?」淩雅峥轻轻地推了推柳承恩,尘埃尚未落定前,致远侯、长安伯、柳将军,这三家哪一家不藏了一手?只是,据她看来,淩咏年有把柄握在马家手上,倘若是柳承恩联手马家去见淩咏年,淩咏年势必要让步不可——不然,没法解释淩咏年对淩韶吾的补偿。
柳承恩恍惚地回过神来,拍了拍淩雅峥搭在她肩膀上的手。
淩雅峥笑道:「外祖父,峥儿新近学着烹煮,外祖父不如,去芳草轩里尝一尝峥儿的手艺?」
「芳草轩?那是嵘儿的住处?」柳承恩不大确定地问。
淩雅峥笑道:「祖母说,左右嵘儿不知几时才肯回来,叫我先用了那芳草轩做小厨房,免得三晖院子里烟熏雾绕的。」
柳承恩笑道:「不了,我且带着你哥哥先去马家走一遭,前头去马家被打了脸,这会子,如论如何,都要将脸面找回来。」虎着脸望着帘子,重重地咳嗽一声后,见淩敏吾、淩韶吾一对难兄难弟彼此搀扶着走了进来,望着淩韶吾沉声问:「你觉得马家怎样?」
淩韶吾喉头哽住,望了一眼淩雅峥,才开口道:「外祖父也说,马家未必瞧得上……」
柳承恩冷笑一声,放话道:「瞧你的意思,是看不上马家了?」
「不是……」
「既然如此,就先跟我去马家。」
「外祖父——」淩韶吾稍稍惊诧,须臾明白是柳承恩要给他做主,登时激动得脸颊绯红,浑然忘了一身的伤,昂扬着,就跟着柳承恩大步地向外走。
「柳老将军——」迎面被淩古氏打发过来的淩智吾赶紧地迎了上来。
柳承恩伸手拍了拍淩智吾的肩膀,立时就带着淩韶吾向外去。
淩智吾稀里糊涂地问:「老将军带着韶吾向哪去?」见柳承恩、淩韶吾走出去了,就疑惑地看向淩敏吾。
淩敏吾低着头,看着自己个的脚尖,觑见淩雅峥从屋子里跟了出来,鼓了鼓两腮,满腔抑郁地问淩智吾:「大哥,韶吾当那东西,是为了大哥吧?」
淩智吾一怔。
淩敏吾不由地冷笑道:「果然是了,大哥明知道是自己惹出来的事,眼瞅着韶吾被祖父痛打,也不露面跟祖父解释!」
淩智吾登时语塞,须臾无奈地说道:「敏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母亲那性子……」尴尬地扫了一眼这院子,伸手拉住淩敏吾的袖子,暗暗地将一对珍珠耳璫塞到淩敏吾手上,不等淩敏吾醒悟过来,就立时收了手向外去。
淩敏吾无奈地攥着两粒圆润的珍珠,苦笑道:「若不是老姨奶奶将晚秋送到我院子里,若不是二婶不肯声张,晚秋的小命都早没了。他偏还要纠缠不清!」
淩雅峥握着帕子跟着点了点头,「多情之人,最是无情。」
「这么说来,无情之人才最是有情?」淩敏吾不由地哑然失笑,喟叹道:「当真羡慕你们兄妹,到了这地步,还有外祖家做靠山,不像我这般,看似什么都不缺,实际上,偏又一无所有……」
淩雅峥忙开解道:「二哥怎这样说?大伯心里到底是疼你的。」
「不是最疼,又有什么用?」淩敏吾哎呦一声,因淩韶吾不在,也不好赖在淩韶吾这院子里,扶着腰叫了两声,瞅见元晚秋来,避嫌地不肯叫她搀扶,将手上耳璫向她身上一丢,就一拐一瘸地向外走。
「二少爷,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元晚秋回头瞅了淩雅峥一眼,立时压低了声音。
「既然不知,就别说了。」淩敏吾别扭地扭过头去,不知该将她看做是一个丫鬟,还是看成兄弟心里的女人。
元晚秋一呆,俊俏的芙蓉面上立时染上哀色,旋即硬着头皮轻声地说:「大夫人肚子里,是个男儿——这是我方才去三晖院里,听方妈妈说的。」
淩敏吾立时怒容满面道:「你也跟旁人一样,以为我要对付母亲肚子里的孩子不成?」
「不,我是想叫二少爷设法跟大夫人重归於好……」
「什么都别说了。」淩敏吾紧紧地皱着眉头,倔强地扶着墙慢慢地挪回自己院子。
元晚秋呆呆地站在原地,伸手抹了抹眼角,听见衣衫悉索声,回头见淩雅峥走了出来,哽咽道:「二少爷昨晚上做噩梦,一直喊母亲。」
淩雅峥轻轻地点了点头,见元晚秋满眼哀戚,似是真心实意为淩敏吾着想,就轻声地劝告:「你离着二哥远一些吧,不然你这一举一动传到大伯娘耳朵里,只怕二哥还没难受,你就要先遭殃了。」
元晚秋伸手将耳边乱发捋到耳后,沉吟一番,踌躇地问:「八小姐言下之意,是二少爷院子里,有大夫人的内应?」问完了,赶紧地追问,「不知,是哪个?」
淩雅峥笑道:「何必知道是哪一个,你只明白,一举一动,自有人盯着就好。」
「自有人盯着……」元晚秋默默地想了一下,想通了便抿唇一笑,投桃报李地轻声说:「虽不知道柳老将军提起马家做什么,但前两日,大少爷想法子捎信给我,只说他跟马家的亲事,虽秦夫人不愿再帮忙,但二夫人一直顺风顺水的,兴许是平生第一回被人打脸,执着得很,还请五少爷、八小姐日后小心着二夫人。」
「知道了。」
元晚秋福了福身,转身向淩敏吾院子走去。
一直好似个隐身人一样的梨梦凑到淩雅峥跟前,摸了摸脸颊上的伤疤,轻声地说:「小姐,你告诉晚秋,有人盯着,恐怕她会干出点什么事。」
「当然要干出点事来,不然平淡无波,怎地跟……」淩雅峥的话音因瞧见元晚秋去而复返戛然而止。
梨梦笑盈盈地看着元晚秋。
「梨梦脸颊上的伤浅淡了许多,料想明年就彻底没了吧?」元晚秋轻笑着,又对淩雅峥一福身,「我想替二少爷熬了汤送给大夫人赔罪,不知可否借小姐小厨房一用?」
「用就是了,缺什么,只管打发人去大厨房取。」淩雅峥大度地说。
「多谢八小姐。」
「走吧。」淩雅峥在前带路,听梨梦跟元晚秋攀谈,交握着两只手,思量着柳承恩去寻莫三对证时,莫三会怎么回,径直进了芳草轩中,令人引着元晚秋去改作小厨房的后罩房里,就令人在廊下摆下桌案,细细地勾勒起三晖院里的梧桐树来,描画了几下,见淩雅嵘留下看屋子的两个婆子过来,就交代说:「左右父亲也不再画画了,去丹心院里,叫姨娘们将父亲用不着的画画的各色工具送来,就摆在这屋子里。」
婆子听了,登时堆笑道:「八小姐,还是摆在三晖院吧,小姐早晚画画便宜些。」
梨梦嗤笑道:「妈妈们糊涂了,早晚的,小姐要画画,妈妈们开门就是,有什么麻烦便宜的?」
那两个婆子一愣,不敢不应地向外走。
「等出了院子,这两个一准叽叽咕咕嘀咕小姐呢。」梨梦嗤了一声。
淩雅峥笑道:「叫她们嘀咕去,反正这芳草轩,我占着了,日后嵘儿回来,只能借住在我那一些时日,再回不得芳草轩里。」
「我去瞧瞧屋子里怎样折腾才好,据我说,不如将这芳草轩,改成小姐的画室、厨房得了。」梨梦兴奋地说,抬脚进院子里转悠了一番,又踅向后罩房,一炷香功夫后,神神秘秘地走来说:「小姐,晚秋在给大夫人熬王八汤呢。瞧着,她也不像是目不识丁的泥腿子、市井小民家的女儿,岂会连那王八汤……」皱了皱眉,想通了,立时拍手笑道:「总算学了一招了。」
「俗话说,学以致用,等你脸上的伤好了,不知哪个有福的要把你得了去。」淩雅峥伸手向梨梦身上一摸,笑道:「比先前光滑了许多。」笑完了,见梨梦呆住,就狐疑地看她一眼。
梨梦低着头,不知想起什么来,娥眉微蹙地站在淩雅峥身边出神,待见洪姨娘领着两个婆子将淩尤胜作画的器物都搬了过来,就忙去迎着。
淩雅峥擎着毛笔,心里默默地想着莫宁氏的容貌,就在纸上慢慢地勾勒出来,画到莫甯氏乌发时,天色已经黑了,模模糊糊地瞅见元晚秋提着个朱红食盒向外去,便放下了笔。
「有好戏看了。」梨梦说。
淩雅峥抿唇一笑。
梨梦笑道:「小姐,你说,晚秋该不会当真要闹得大夫人小产吧?」
「不会。」淩雅峥推敲着,「只有大夫人产下男儿,大老爷在二哥身上的寄望少了,晚秋才能够得偿所愿。今次,据我看,不过是要想闹出事来,跟二哥‘同患难’罢了。」
「原来如此。」
淩雅峥洗了手,就向淩古氏那吃饭去,祖孙二人用过了饭,正在屋子里闲话着消食,就见绣幕匆匆地走了进来。
「老夫人,又闹起来了。」绣幕慌张地来说。
淩古氏忙问:「是大少爷那闹起来了?还是五少爷那?」
「都不是。是二少爷,二少爷听说大夫人打了他的丫鬟,就硬撑着叫大少爷陪着过去问个究竟,一问,见是他的丫鬟好心做了坏事。」绣幕见淩古氏不着急,面上就也松快起来。
淩古氏问:「究竟是怎么个好心做坏事?」
「就是元澄天的姐姐,她是外头进来的,只怕这辈子头一遭见到活王八呢,就将那东西当个宝,煞费心思地熬了汤,巴巴地端去给大夫人补身子替二少爷赔不是。」
「竟有如此糊涂的人?」淩古氏先觉淩钱氏打得在理。
绣幕笑道:「若是咱们家养的丫鬟,自然不会犯这错,但晚秋是外头来的,她哪里懂得这个?况且,大夫人防着二少爷,恐怕一口都没喝那汤,训斥两句就够了,偏打上了。」
淩古氏皱着眉头,忽地振奋道:「走,领人去。」
「祖母慢点。」淩雅峥忙搀扶住淩古氏,出了门,迎头遇上淩秦氏,忙福了福身。
淩秦氏苦着脸,过来后轻声说:「母亲是要去大嫂呢?」
「她怀了身孕,就成天王了?不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她不肯安生?」淩古氏冷笑道。
淩秦氏低声道:「大嫂子中年得子,难免紧张一些——况且,那晚秋实在鲁莽。既然那晚秋是儿媳做主送去大嫂房里的,现如今,生出这事来,儿媳实在没脸对大嫂开口,想请母亲做主,将晚秋打发出去。」
淩古氏蹙眉道:「听说她跟夫家和离了?打发她出去,她孤零零一个弱女子,又回哪去?」
「不如,请母亲做主,叫晚秋跟夫家破镜重圆?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晚秋跟赵家小子是少年夫妻,就算赵家小子不好,叫他改了就是?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呵——」淩古氏冷笑一声。
淩雅峥眼皮子不住地跳着,那姓赵的既然肯收了淩智吾的银子跟元晚秋和离,怕跟她也没多少情谊,只怕会看在淩秦氏送去的银子的份上,又跟元晚秋「破镜重圆」呢。
「母亲?」淩秦氏讪笑着,有些弄不明白淩古氏的意思。
淩古氏冷笑道:「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世上哪个人像你这样运气,小小年纪就能遇上个知冷知热的好夫君?浪子回头?呸!能坏成那样的,就叫他坏到底自食其果得了,何必等他回头?」
淩秦氏脸上火辣辣得疼,疑心马家就是如此看待淩智吾,才决绝地讨回庚帖,不听人劝说。
淩雅峥瞄了淩秦氏一眼,就领着淩古氏向淩钱氏院子去,迂回地绕着圈子,路过丹心院冷不丁听见院子里淩尤胜放浪形骸地吟哦,无声地一笑,待到了淩钱氏院子外,就见淩智吾着急来说「祖母,快进去拦着敏吾,别叫他冲撞了大伯娘!」
淩古氏撇嘴道:「哪那样金贵?」
淩雅峥依稀听见院子里喊「快请大夫」,就立时搀扶着淩古氏进去,才进去,就见院子里乱成一团,门前廊下,淩敏吾直挺挺地跪着,一旁本就削瘦的元晚秋伏在地上磕头不止。
「祖母,快叫他们起来。」淩智吾急红了眼眶,饶是如此,眼睛却不敢长久地在元晚秋身上停留。
「大哥,二伯娘过来了。」淩雅峥提醒一声。
淩智吾一怔之后,越发地拘谨谨慎了,两只手搀扶着淩古氏,就连在元晚秋身边四步之内的淩敏吾也不敢看了。
「去请大夫。」一个丫鬟向外冲来,到了淩古氏面前,慌张地低下头来。
「老二家的,去请大夫,将城里的大夫,能请来的都请来。」淩古氏发话道。
淩秦氏讪笑道:「虽大嫂身子骨要紧,但请那么多大夫来,万一闹得满城风雨,那可就……」
「你是怕得罪了你大嫂?」淩古氏一针见血地说。
淩秦氏讪讪地,只得吩咐人去请大夫。
淩古氏皱着眉头,扶着淩雅峥、淩智吾上了台阶,先问淩敏吾:「你怎么闹出来的事?」
淩敏吾心知淩古氏大抵是为了叫穆老姨娘没脸,才特特地过来「救」他,但此时也顾不得了,瞥了一眼元晚秋,开口道:「晚秋她……」
「敏吾,起来回话吧。」淩智吾唯恐淩敏吾将罪名都推到元晚秋头上,忙打断淩敏吾的话。
淩敏吾心里苦笑,踉跄着站起身来,低头说道:「晚秋好心一片,不忍见我跟母亲生分,就特意去做了甲鱼汤给母亲送来,母亲喝了后,才知道是甲鱼汤,於是……」
「老夫人,晚秋当真不知大夫人喝不得甲鱼汤!晚秋出身乡野民间,只当那大鱼大肉都是顶好的东西,所以……请大夫人要罚就罚晚秋自作主张,千万别怪罪到二少爷头上。」元晚秋跪在地上哽咽着。
不知何时,元澄天也跑了进来,巴巴地跟着元晚秋跪下。
淩智吾急着替元晚秋开脱,忙问元澄天:「你可曾见过甲鱼?」
元澄天仰起一张惶恐的小脸来,忙摇了摇头,「我们数着米粒下锅的人家,只在街上见过人家卖过。」
「可曾听过那甲鱼性寒,有通血络、散淤块之效?」淩智吾又赶紧地问。
元澄天摇了摇头。
淩智吾如释重负,笑道:「祖母,你瞧,晚、这丫鬟,见识短浅,并不知道呢。俗话说,不知者无罪……」听见淩秦氏有些尖锐的咳嗽声,忙闭了嘴,偷偷去看元晚秋一眼,只一眼,神魂都好似被什么拽住了一样,暗道这样帮她,她应当释怀了吧。
「不知者无罪,晚秋,起来吧。」淩古氏说道。
元澄天赶紧地将元晚秋搀扶起来,谁知元晚秋刚刚站起来,屋子里淩钱氏就喊起疼来。
「雷声大雨点小。」淩古氏说。
淩雅峥皱着眉头,心道淩钱氏不至於为拿住淩敏吾把柄,当真喝了淩敏吾院子里送来的汤水吧——若当真喝了,那就太奇怪了。心里想着,就打了帘子,随着淩古氏进去,才进去,就见摆在西间里的菜肴凉了后散发出油腻的腥味,东间里一张拔步床上,淩钱氏捂着肚子哀哀地叫着、穆老姨娘无奈地捻着佛珠。
淩古氏笃定淩钱氏没事,老神在在地在床对面椅子上坐下,就听着淩钱氏喊,不时地催问一声:「大夫来了吗?」
淩雅峥偷偷地向床上瞧着,听淩钱氏叫得哀戚,不由地想起了柳如眉来,瞧了一眼看看似惶恐的元晚秋,见她还镇定,就料到淩钱氏没事。
「大夫来了。」淩秦氏说着,不敢劳动淩古氏起身,指挥着叫人抬着屏风将这东间一分为二,遮住了女眷后,就请大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