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李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俺洗好了,您看看成不成?」
「啊?」展鴒迅速回神,熟练地换上笑脸,伸手接过李氏递上来的细竹筒看了一回,满意的点头,「挺好的,再将两头磨得圆润些就更好了。」
得了赞许的李氏喜得什么似的,忙不迭的去了,不多时又将洗好的羊小肠拿来给她瞧。
「掌柜的,您弄这些是要做什么?」这玩意儿是装脏东西的,竟然也能入菜么?真是涨了见识。
「做香肠!」展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白牙,完了之后神情温柔的道,「别人教我的方子,特别好吃。」
做香肠最好用肥瘦相间的上等肘子肉,如此以肥肉的油脂滋润瘦肉,又以瘦肉的窍维支撑肥肉,肥而不腻、咸香怡人,二者相互融合,这才能造就无上美味。
这年月自然是没有灌香肠的机器,可一切困难都挡不住一个正宗吃货追寻美味的步伐。
展鴒只被困扰了半天就找到了解决的法子:
羊肠可以自己买了清洗,至於灌装的机器,完全可以用略细一点的竹筒代替嘛!
猪肉切成指头粗的短条,加入大量盐巴、白酒、糖,以及各色磨成粉的大料,放置一个时辰入味,然后就可以灌了。
铁柱他们之前从未听过什么香肠,听说展鴒要做,都跟看西洋景儿似的围着,展鴒就将他们指挥得团团转。
抓竹筒的,放漏斗的,塞肉的,拿着小棍儿往里捣的,忙的不可开交。反而是展鴒,只是拿着针綫站在一旁,觉得长短差不多了就扎几针放气,以免稍后撑破,然后小心的用綫扎起来,这便是一段香肠了。
展鴒弄了两种口味,一个五香的,一个甜辣的,各有千秋,反正滋味儿都不差。
虽然还是生肉,但充分混合了各色配料的肉依然肆无忌惮的散发出浓烈的香气,铁柱等人一边忙活一边疯狂吞口水,只觉得魂儿都要飞出去。
打从出了娘胎到现在,他们从未接触过这样多的肉!
太幸福了!
展鴒无意中抬头看了眼,顿时啼笑皆非:这些人脸上近乎虔诚的表情是怎么个情况?
一天之后,本就热闹的东厢房内便又多了好几挂,共计八十多斤的新鲜香肠,在北风的作用下,整个院落内都弥漫着神奇的香气。
灌完香肠之后的铁柱等人都有些不舍的洗手,一脸悲痛的洗过之后却发现那种浓香竟依旧萦绕指端,登时便又欢喜起来……
小五就兴奋的说:「太香了,闻着这个味儿睡觉都能梦见吃大肉!」
「就是,这么些年何曾碰过这样多的肉!」
「跟着掌柜的果然长见识开眼界!」
展鴒:「……」你们所谓开眼界的下限是不是忒低了点儿?
张远和赵戈他们就当了一回踏着香肠香气前来的美男子。
今儿天气不错,瓦蓝的天上稀稀拉拉挂着大团大团的白云,灿烂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刘氏等人将一应衣裳被褥都拿出来翻晒,满满当当堆了一院子。
用竹竿用力拍打,被褥上便会飞出许多细小的粉尘、绒毛,混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竟有几分好看。等到晚上便可伴着阳光的味道入睡了。
院门没关,路过那边的时候张远和赵戈双双被吓了一跳,找到展鴒的时候还忍不住笑道:「果然是有客栈掌柜的气势!」
看见朋友自然是该欢喜的,可展鴒却觉得这俩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正逢年底,想必衙门里越发忙了,若是真没事儿的话,估计他们也不会巴巴儿出城几十里。
展鴒请他们坐下,这才发现同行的还有一老一少两名男子,都是老实巴交的模样,看着有些拘束,眉宇间满满的都是焦急。
见她面露疑惑,张远就道:「实不相瞒,这回我们哥儿俩还是来麻烦你的。」
赵戈口齿更伶俐些,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原委讲明白了:
原来这两位是福园州下属一个镇上的父子,儿子在福园州内做活,老两口留守在家。因隔得远,儿子不便时常家去,便同邻近村镇的年轻后生们一起,每每将月钱都托人捎回去。
因好些人都是这么干,大家也幷未起疑。谁知月前忽然有个老人家进城,说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收到儿子送回家的月钱了,虽说送信儿的人说是自家儿子在这边急用,暂时要停几个月,可他越想越不对劲,干脆走了大半天亲自过来问问。
这一下可了不得,好些住在那一带村镇的后生们这才发现家人少则俩月,多则三四个月都没收到钱了!
都是出来卖命似的挣钱,图的不就是叫家中妻儿老小过得舒坦些么?谁成想他们竟一文钱都没收到!
这还了得?
众人便都去找那送钱的人,谁知慢了一步,那人早跑了,这才来报官。
张远道:「目前知道的就有七/八十户,约莫估计少说有四五百银子,也算是个大案了,知州大人大怒,责令我们速速破案。可福园州辖下共有村镇近百,想藏个人太容易,若他再僞装一二,更是难上加难。」
陈渺想不生气都难。
本来到了年底,正是朝廷考核政绩的时候,他们这些地方父母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出个什么纰漏。
可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平时好好地,关键时候竟有胆大包天的贼子生生给自己捅了个天大的窟窿!
涉及人员这样多,金额这样大,又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家,一旦不能尽快破案,莫说升迁,只怕自己这个知州也做到头了!
展鴒听后,二话不说就去取了炭条和纸,「你们说,我画。」
张远和赵戈忙唤了那对父子上前,那二人先还茫然,不知两位差爷专门带他们来找个漂亮姑娘所爲何事,听赵戈三言两语解释之后,两双眼里瞬间泪花翻滚。
二人双双跪倒在地,一个劲儿的磕头,「求姑娘大发神威,救救我们吧!那可是给我娘救命的钱呐!」
「若找不回那些银子,小人当真活不下去了!」
展鴒连忙叫他们起来,又叫二狗子倒了热茶,待他们的心情略平静些了才仔细询问捎钱人的容貌。
那对父子拿袖子抆了眼泪,小心翼翼啜饮茶水,微烫的茶汤顺着喉管滑下去,也顺带着安抚了他们焦灼无措的心情。
到底是儿子年轻,记性好些,略一回忆便道:「身量约莫比这位差爷矮半个头,长得倒是四方大脸甚是憨厚……」
当父亲的也跟着补充,两人一边说,展鴒一边画,最后又进行了数次微调,再看时,那对父子已经情绪激动的指着画像道:「对,便是他了!正是这畜生,骗了方圆数十里老少爷们们的血汗钱!」
赵戈熟练地安抚起来,张远道了谢,又忽然压低声音对展鴒道:「展姑娘,最近你可曾遇见过什么奇奇怪怪的人不曾?」
「没有啊,」展鴒摇头,「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就好,」张远道,「倒没什么,只是听说最近福园州来了个怪人,四处找画手、木匠打听之前那淫贼画像的作画者,约莫是要报复。兄弟们已经帮忙压着了,只是你一个女子在此,还是小心爲上。」
展鴒点头,「多谢提醒,晓得了。」
好些罪犯都是团伙作案,一旦抓到其中一个,难免得罪一群,打击报复也是常有的事,她倒幷不觉得意外,且早在当初就有了心理准备。
抓人的事情耽误不得,两边又说了几句便即刻分开。,
展鴒一个人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待,一回头,就见展鹤及二狗子他们正扒在门口露出一溜儿脑袋来。
她噗嗤笑了,「看什么?」
铁柱满脸担忧的问:「姑娘,可是出什么事了?张大人如何恁的严肃。」
「没什么,这不年底了么?」展鴒若无其事道,「那些个毛贼、扒手自然也要过年,提醒咱们小心呢。」
小五他们就拍着胸脯跳将出来,一张张被迅速催肥的脸上都是大写的积极,满面红光的争抢着表现:
「就怕他不来!来了必然叫他们有去无回!」
「就是,平日里吃多了姑娘给的好菜好饭,正愁没个施展!」
「掌柜的,你且放宽了心,兄弟们保准严加防范,不叫一只苍蝇飞进来!」
展鹤撇着小短腿儿跑出来,用力抱住她的大腿,一张肉包子脸上满是担忧。
展鴒笑了声,弯腰将他抄起来,「好小子,重了些,跟姐姐蒸芋头吃去!」
昨儿刚买的新鲜芋头,也不用加什么调料,洗干净了上笼屉蒸熟了就能吃,又香又甜。
还有南边运来的大个芋头,一个怕不能有好几斤重,正经能做道大菜,晚上便用五花肉红烧,鲜甜软糯肥而不腻,真是想想就流口水。
有好吃的陪着,还怕什么打击报复?
张远和赵戈马不停蹄的赶回衙门,谁知刚一进门就迎面碰上满脸喜色的同僚,对方一见他们就开心的喊道:「抓住了,抓住了!」
二人均是一楞,什么抓住了?谁抓住了?抓住了谁?
怀揣着满腹疑问,张远和赵戈快步往知州陈渺陈大人所在的后堂奔去,还没进去便已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二人面面相觑,因年下事务繁多杂乱,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可真是有日子没听大人笑得这么畅快了,究竟是何方神圣有这么大的能耐?
两人通报了之后进去,就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正坐在陈渺下首吃茶。那人跟张远差不多年纪,坐着也藏不住那副好身板,一身黑色劲装,外罩黑色连帽长斗篷,眉宇间自带三分漠然。
这是何人?
见他们回来,陈渺当即爲他们引荐,「来来来,这位是席桐席少侠,这二人是张远张捕头,赵戈赵捕快,你三人年纪相仿,想来比老夫更有话说。」
席桐?那是谁?大人爲何对他这般和气?张远和赵戈隐晦的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怀揣着满腹疑问,先后上前行礼。
席桐也起身抱了抱拳,却没有太多表情。他似乎幷没有因爲得到知州大人的青眼而受宠若惊,也幷不显得倨傲或是慌乱。实际上,张远实在不能从这张淡然的脸上分辨出更多的情绪。
这个年轻人便如同一汪清水,乍一看上去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底,无遮无挡,清浅得很,但当你细细看过去的时候却又发现一切皆是假像,实则越想看清却越看不透。
不过,这实在是个长的很好看的年轻人。
或许他的五官单个看起来不是多么令人惊艶,但那一处都生的很不错,凑在一起便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种令人惊叹的魅力。
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黑的怕人,深不见底。
张远飞快的收回视綫,笑着问道:「不知席少侠是哪里人士?平日里做什么营生?此番来福园州又是做什么?」
席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波澜不惊道:「不过游荡江湖罢了,从南边来,找人。」
这人好锐利的眼神!只这么一下,就好似叫自己的全部心思一览无余……张远微微吃了一惊,下意识移开视綫,又若无其事的转向陈渺,「不知大人因何事欢喜?」
陈渺这才一拍额头,笑道:「我竟欢喜坏了,忘了同你们说,席少侠已然将本次案犯捉拿归案。」
「什么?!」张远和赵戈齐声惊呼。
他们才刚刚出去请人画像,片刻前刚进门的,怎么就有人已经提前把罪犯捉到了呢?他怎么做的?
却听陈渺继续道:「先前老夫确实也没想到他竟就是此次案犯,然而稍加审讯便发觉大有干坤,细细问过之后便意外发现与本案情形一一对应,他自己也招了,城内几名受害百姓也过来认了,确是他无误。」
既然已经到这个份上,那么基本上就不会有错了。
只是张远依旧不明白,那本该大海捞针的疑犯,怎么就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捉拿归案了呢?此间种种实在移窦丛生,让人不得不多想。
陈渺笑而不语,示意席桐自己解释。
席桐倒也不磨叽,略一点头,声音没什么起伏的道:「说来也是巧合,我因故在此地盘桓数日,无意中发现此人行迹十分可疑,这便留了心,次日又见他大肆赌/博,出手之阔绰实在不像他能衬得起的身家,因此略微诈了一诈,谁知他转头就跑,可见必然有鬼。我便将他拿住,又从他身上搜出许多银两、银票,索性一发扭送到衙门。来之前也不曾知道他是此次要犯。」
然而他这一番解释非但没能成功打消张远心中的疑惑,反而进一步加深了他的怀疑。
且不说旁的,一个人行走在大街上,每天与你抆肩而过或者是目光接触稍纵即逝的人,何止百千?而你对这些人的印象大多也如水过无痕,转眼就没了。
试问能有几人在茫茫人海中瞬间分辨出一个陌生路人的异常?且爲了验证自己的推测,竟还又花费一日跟踪验证?更进一步发现不妥,将人扭送到衙门……
如此种种,光是说就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更别提做,根本不是寻常百姓能够做到的。
即便大人称他爲少侠,可寻常江湖人士也未必会有这样敏锐和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和决断。
偏偏这位席少侠在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表情和语气都是那样自然,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鶏毛蒜皮的小事罢了。
这不是装的,而是他真的不在意,真的觉得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而这样轻描淡写的机敏与谨慎,是那样的陌生又熟悉,都无一例外的让张远联想起城外那位客栈老板娘……
此人到底什么来头?来福园州的目的究竟爲何?
以及,他与那位展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张远自顾自想的投入,赵戈又素来不会越过他去跟旁人说话,场面一时有些冷。
陈渺往这边看了一眼,又什么没察觉似的呵呵一笑,「似席少侠这般能人异士,若能投身公门,实在是上至朝廷,下到百姓的一大幸事啊!不知席少侠眼下可有去处么?若是寻人,本官倒是略可帮一帮。」
张远和赵戈就觉得这套说辞莫名耳熟,好似前不久刚在黄泉州听到过来着?
看来官做到一定程度,大约想法和行事风格也就无限接近了。又或者说,最了解自己的永远是对手……
席桐却不爲所动,「承蒙错爱,草民不过一介山野莽夫,野惯了,难当大任。我如今住在客栈,至於找人,已有了些头绪。」
这就是明晃晃的拒绝了。
陈渺对他的推辞幷不意外,故而也不觉得尴尬,只是看向自己的两员爱将,十分和气的道:「此番倒是辛苦你二人空跑一趟了。」
张远和赵戈连忙起身抱拳,「大人言重了,不过我辈本分而已,早一刻将疑犯捉拿归案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何来跑不跑一说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綫不自觉又往席桐身上飘了过去,然而却很无力的发现那个年轻人依旧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目不斜视,坐的稳如泰山。他只是安然地盯着手中的茶盏,仿佛上面开了一副叫人移不开眼睛的绝世美景,任谁也不能从那张空白的脸上看出一点儿的情绪。
他实在很放松,幷不因爲这是知州大人所在的大厅而拘束、拘谨甚至是不安,泰然自若的像是在湖边野外赏花小憩;
可他却又很紧綳,坐姿看似随意实则从未真正彻底懈怠过,同爲练武之人的张远敢说只要此刻稍有风吹草动,那个男人便可以随时迎敌……
陈渺笑着捋了捋胡子,忽然又来了兴致,「对了,你们这次可带了画像回来?快呈上来,叫我开开眼界,上一回却叫旁人抢了先。」
哼,诸清怀那老匹夫!还是占了自家捕头的便宜。
张远依言将画像递了上去,然而陈渺展开画像的下一刻,刚才还如一口古井一般平静无波的席桐忽然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只是一瞬间,他的双眼就亮了起来,眼里急剧翻滚着某些旁人看不清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