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陈渺拿着画像端详片刻,不住的点头, 「果然很像, 这便是才刚老夫见的那人了,若非亲眼所见, 实在难以相信画者从未见过此人!果然是神技,岂止是栩栩如生几个字能够形容得尽的。席少侠,你行走江湖见多识广, 可曾见过此等神技?」
一口气用了两个果然, 可见他着实是诚心叹服的。
张远敏锐的察觉到席桐的呼吸有一瞬间的错乱。
他接了画像,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遍, 忽然问道:「大人可知作此画像的人在何处?」
陈渺正要说话, 却听张远忽然福至心灵的喊了一句, 「你便是那四处打探作画者的黑衣人!」
此言一出,室内皆寂。
陈渺有些意外的看了看席桐, 却见他大大方方的点头, 「不错, 正是在下。」
「作画者的身份十分紧要,无缘无故自然不能随便往外说,」张远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而警惕,他猛地站起,先挡在陈渺面前,然后又追问道:「你先在城内外任意徘徊行踪诡秘, 如今却又借口擒拿案犯接近大人, 究竟意欲何爲?」
赵戈见状, 也是浑身紧綳,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方才的兴奋和惊喜已然荡然无存,如今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后怕和紧迫。
此人先在城中踩点打探,然后又故意趁他们不在府内之际混入大人身边,此时若突然发难,这样近的距离,周围又没有旁人支援,他们能否护得大人周全?
席桐好像全然没有感觉到场上的紧张氛围,只是举着手中那张画,认认真真的说:「如果我没有猜错,做此画者是我一位故人,我此番便是寻她而来。」
故人?
赵戈道:「口说无凭,你来历成谜,动机不纯,单凭三言两语,我们可不会相信。」
「给我一支炭条一张白纸,我自然有法子让你们相信。」席桐有些赞赏的看了看他们,幷不生气。
永远都不要小瞧古代人的智慧和警惕性,这一位知州、两个捕快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们这才说了几句话?只怕对方心中已经转过了□□个弯子……
张远和赵戈下意识看向自家大人,就见陈渺略一沉吟之后点了点头,「来人,取一沓白纸、一根碳条来。」
不过短短片刻,寥寥数笔,一身仙鹤翔松刺綉便服的陈渺便跃然纸上,鲜活的仿佛随时都能走下来,技法与展鴒的画如出一辙。
陈渺先赞了声好,张远和赵戈对视一眼,知道恐怕席桐说的是真的。
此等画技,他们在遇到展鴒之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想来也不是看一眼便能学会的。
也不知怎的,张远心里忽然就有点不痛快,「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随意透露,骨肉反目的多着呢!更何况只是故人!」
赵戈也跟着点头,便是陈渺,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若是这男子是千里迢迢来寻仇的,他们轻易将展姑娘的行迹透露了去,岂不是害了她?
席桐却忽然笑了,如高山上冰雪初融,又似春风乍起吹皱的一方湖面,整个人都温和柔软起来,「那么,有劳张捕头帮忙带句话,就说有位叫席桐的故人来访,展鴒姑娘见是不见?」
此言一出,张远和赵戈彻底没话了。
人家都知道展姑娘的名字!
「事情经过便是如此了,展」张远刚说完,却见对面的展鴒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惊喜和愉悦。
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眼底涌动着浓浓喜意,嘴角不自觉上翘,如同上等美玉的面庞上光华流转,声音微微发颤的问道:「他果然说他叫席桐?他在哪儿?」
见她这般反应,张远便是个傻子也该知道自己白担心了。
他将展姑娘当朋友,人家旧友重逢,自己该替她高兴才是,可爲何……偏偏高兴不起来?
「我们先前怕他来者不善,说好了先过来问问你的意思,如今既然知道是个误会,回去便叫他来罢了。」张远闷声道。
「多谢多谢,有劳有劳!」此刻展鴒内心汹涌澎湃的惊喜简直无法言表。
还有什么能比你忽然发现自己幷非孤身一人在这全然陌生的世间,还有另一位过命的旧友与你相伴来得更令人愉快和庆幸的么?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她实在没想到,席桐竟然也来了!
见她自从得知消息之后就一直合不拢嘴,张远心中越发烦闷,忍不住多了句嘴,「你们,是朋友?」
展鴒认真思索片刻,忽然灿然一笑,「最好的朋友,可性命相托。」
回去的路上,张远只觉得心里好似揣了一个秤砣,沉甸甸压得喘不过气,他不止一次暗駡自己多管闲事。
若是他不问,不说……
他看着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路,忽然头一次盼望它没有尽头。
循着纸条上的地址往那边走的时候,席桐的心情是难以克制的激动,而当那座客栈远远映入眼帘时,他甚至忍不住打马走的更快。
然而等他行至近前,却忽然紧张起来,本能的勒住马繮。
枯草衰黄,炊烟袅袅,本该是清冷世间好一处人间暖境,便好似茫茫沙漠中疲惫的旅人忽然看到一眼清澈泉水,该是放松和安逸的。
可他在害怕,无端的害怕。
怕这一切只是个匪夷所思的巧合,怕等会儿见到的幷非期望中的人,怕接下来发生的所有都脱离轨迹……
胯/下黑色骏马还没跑够就被喊停,有些烦闷的原地打转,时不时的尥蹶子,一头鬃毛肆意飞扬,明晃晃的表示不满。
席桐失笑,翻身下马,一下下抚摸着它的脖子,「好马儿,我的心跳得厉害。」
狂热的欣喜与反复的恐惧交织,汇成一股前所未有的奇怪心情,叫他踟蹰不前却又渴望靠近。
黑马打了个响鼻,一双大眼直勾勾瞅着他,里头满是不解。
席桐自嘲一笑,刚要说话,客栈那头却径直有人迎了上来,笑容可掬的问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我们这儿有上好的饭菜,滚烫的炕头,远近闻名的实惠。外头天寒地冻的,不如进来坐坐,歇息一回再赶路吧!」
席桐略一思索,顺水推舟的点点头,「好。」
「客官,恁这匹宝马甚是神俊!」那伙计刚要伸手去牵马,那匹高大的黑马竟高高扬起前蹄,竟是嘶鸣着要踢他!
「哎呦!」伙计吓了一跳,惊慌失措的退开了,黑马却又打了个响鼻,狭长的马脸上竟颇人性化的流露出点鄙夷。
「小兄弟,没伤着吧?实在对不住,它着实顽皮了些,又不大爱叫人碰,我该早说的。」席桐歉意道,又拍了马头一下,拉下脸来训斥道,「胡闹,我说过多少回了?今儿的豆饼没了!」
往常他本会在一开始便说明的,只是今儿想得出了神,竟险些伤了人。
伙计只是没留神被吓了一跳,这会儿倒不害怕了,只是觉得自己似乎被一匹马嘲笑了,有些啼笑皆非。又见来人竟一本正经的训马,早就没气了。
他正想着,马怎么能听懂人话,可下一刻却见那黑马竟真尥了尥蹶子,又用牙去咬来人的袖子,被避过之后还讨好的用大脑袋蹭他。
「没有就是没有了,总是惯着你,却不长记性!」席桐一脸严肃的说,简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见他这样冷硬,黑马又打了个响鼻,这回却是蔫哒哒的了。
大宝惊叹万分,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啧啧称奇道:「小的真是开了眼界了,早就知道猪牛有灵性,没成想马儿竟比它们还剔透十倍百倍,您这匹马真是神了!」
席桐轻笑出声,「莫再夸它了。」
动物本就有智慧,尤其是这类与人类亲近的哺乳动物,很多都拥有小朋友一样的理解力和反应能力,就好比这会儿,这黑马虽听不懂人话,却懂得分辨语气,知道对方大约说的是好话,便又迅速洋洋得意起来。
席桐摇了摇头。
这马的脾气,大约是改不了了。
罢了,自己性子有些闷,它活泼些便活泼些吧。
两人一马沿着客栈前头的砖路走了一段儿,刚好遇见展鴒出来查看香肠的风干情况,大宝就道:「掌柜的,来客人了!」
展鴒抬头,就跟席桐四目相对。
果然是他/她!
两人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不说话,也不动作,好似周围一切都不存在了一样。
大宝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就是看见自家掌柜的跟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自己带过来的这个年轻俊后生。
他挠了挠头,下意识的想出声,可话到嘴边,却又本能的停住。
怎么就觉得这会儿自己不该出声呢?
不光不该出声,好像站在这儿都有些多余!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鴒终於回神。
她张了张嘴,上前一步又停住,忽然觉得之前想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话,「你来啦。」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瞬间打消了席桐的所有忐忑。
他从眼底开始沁出真正的喜悦,「抱歉,来晚了。」
说完,两人都是噗嗤一笑,刚开始的那点生疏荡然无存,好似从未分开过,又好似重新回到了以前无数次搭档做任务的时候。
「还没吃午饭吧?」展鴒笑着问道,「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做。」
席桐还真就认真想了想,「焖面吧。」
「好,」展鴒点头,「正好早起泡了些干豆角,这会儿也能用了,你先去哇,你竟然有一匹马!」
直到这会儿她才注意到席桐牵着的高头大马,不禁面露艶羡。
「嗯,」席桐让开一点,意思是叫她过来摸一摸,又有些唏嘘的道,「这边也没有车,只好买一匹马了。」
大宝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听不大懂了。
什么叫没有车?那不遍地都是车么?
「你真有钱!」展鴒痴迷的看着阳光下黑马那一身上等锦缎一般油光水滑的皮毛,由衷感叹道。
这样一匹好马少说也得几百两甚至上千银子吧?自己这会儿全部身家加起来估计也就能换个马屁/股!
席桐闻言笑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在阳光下温柔的泛起涟漪。
展鴒抆了抆手,激动非常,深呼吸了好几次才颤抖着伸出手去,然而……那匹马竟然不给摸!
她刚过去,黑马就转了个身,拿屁/股对着她!
还甩尾巴!
展鴒面无表情的站了会儿,转过身去直面席桐,非常诚恳的说:「我很有理由怀疑你是过来炫耀的。」
他这么闷的人,怎么会有一匹马精!
瞧瞧这鬃毛,发质简直比她的头发还要黑亮水润有光泽!
稍后,席桐亲自将马栓到马厩里,结果展鴒那匹大青骡不乐意了。
说好了这是我的单间的,没想到眨眼功夫你就在外头有别的马了!人和骡子之间还真是没有一点儿信任了。
展鴒就有些头大,这都什么年间啊?难道真的是因爲建国后不许成精,所以这年月的动物都尤其鬼精鬼精的?
你只是一头骡子,还要什么单间啊?跟同类,好吧,近亲,跟近亲和谐有爱的分享一下不好吗?
还真是不好。
展鴒的大青骡不肯迁就,席桐的黑马更不是纡尊降贵的主儿,两头畜/生隔着一丈远就开始你嘶我叫,声音此起彼伏一个赛一个响亮,连尥蹶子带刨蹄子的,闹得尘土飞扬、不可开交,引得在场其他几位客人都纷纷出来看热闹,有的人手里还抓着啃了几口的包子。
没奈何,席桐只得暂时将马栓到外头,展鸠赶紧叫了铁柱出来,吩咐他抓紧时间再扎一个马棚。
她根本就没有问,就知道席桐会留下来;而席桐也没有说,就知道展鴒肯定明白。
席桐洗了手,捡了大堂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安安静静的打量四周。
客栈内外收拾的干干净净,空气中还散发着淡淡的木料香气,混杂着饭菜香味缓缓飘散,一切都叫人无端踏实。
从这里看不见后厨,可他能想像得到,现在展鴒必然是麻利的动作着。
很好,她真的实现了梦想,过上了向往已久的安稳生活。
席桐安安静静的坐着,忽然觉得焦躁已久的灵魂都跟着平静下来。这种久违的感觉令他痴迷。
不多时,展鴒就端着个大托盘出来,上头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盘子,里头堆着豆角焖面,另有几个小碟子,分别放着香喷喷的红油腌蛋、泡菜和凉拌皮蛋,外加一盘香醋鶏丝和用腐竹和豆芽拌的清爽凉菜,都是干干净净的,瞧着就叫人食欲大增。
席桐自己站起来端了,看见皮蛋还笑了下,「你连这个也弄出来了。」
他光会吃,却是个手残,这些日子在外头那是风餐露宿的……别说皮蛋,连个鸟蛋的影儿都瞧不见的时候多着呢!
「尝尝吧,」展鴒去他对面坐下,笑眯眯的托着下巴,「你来的倒巧,前几天刚灌了香肠,用的还是以前你给我的方子呢。今晚上我准备做卤味,多给你弄点鸭翅膀。」
席桐本不是个表情多的人,可跟她在一起,唇角却总是下意识的翘着,或许这两个人自己都没发现。
他忽然放下筷子,从斗篷下头掏出来一个灰色小包袱,打开拿了个沉甸甸的钱袋,郑重其事的推过去,「我们,还能做搭档吗?」
他有点忐忑。
展鴒瞧了眼,微微叹了口气,「我已经不做那行了。」
席桐抬眼环视四周,轻笑一声,「看得出来。」
「不过嘛,」展鴒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透着股狡黠。她伸手抓过钱袋颠了几下,又摸到里面有几张银票的样子,「这些管你一辈子食宿尽够了。」
席桐就长长的松了口气,长久以来悬着的心忽然也跟着放下了。
有客人眼尖,看见席桐桌上的东西就嚷道:「老板娘,那是甚?怎的没听小二说过?」
展鴒头也不回的道:「私房菜,只给朋友的!」
那人也不过眼馋加嘴馋,听了这话倒也接受了,只是瞧着这俩人神态亲昵,又男的俊女的美,便顺嘴打趣了句,「甚么朋友,感情是会情哥哥哩!」
那边的展鴒和席桐也没听见,只是边吃边聊。
展鴒大略看了席桐丢过来的钱袋,还被他丰厚的身家小小吓了一跳,她简直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洗劫了一整个土匪大营!
「到我手里的钱是不可能退回去的,」她斩钉截铁的说,「门儿都没有!」
席桐轻笑出声,黑白分明的眼睛亮闪闪的,「给都给了,本也没想着要回来。」
展鴒点点头,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我也不是白占便宜的人,这么着吧,就当是你融资,给你算个大股东,每月分红,如何?」
席桐嗯了声,一副习以爲常的模样,「你做主就好。」
他对钱财一项没什么概念,更没什么打算,之前除了必要的花用之外,基本上都是交给展鴒打理,不然就他这散漫性子,早就把自己饿死了。
席桐低头吃面。他吃面的习惯特别有趣,每一口都要同时吃到面和配菜,然后再喝一口汤,多年来从未改变,简简单单的面也能给他吃出仪式感。
觉察到对面展鴒的视綫,席桐勾了勾唇角,眼神中带了点追忆,「这情景,倒是叫我回想起你我头一回见面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