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江州和鄂州对峙,九宁身世暴露,差不多一样的情势,但其他的都变了,周都督的心境也变了。
选择自然也不一样。
周都督依然不会用九宁去交换地盘,即使他知道九宁不是自己的孙女。
但也仅限於此了。
周都督只当一切是和崔氏的交易,现在双方结束合作关系,桥归桥路归路,周家的九娘病死了,以后只有崔氏的女儿,没有观音奴。
他会怀念九宁的陪伴,但不会再为九宁做什么。
就像九宁真的死了。
周嘉暄眼中泛起泪光。
阿翁能在乱世之中占据一地屹立不倒,除了用兵灵活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始终清醒理智。
许久后,周嘉暄闭上眼睛,将所有未出口的恳求之语尽数咽下,木然地站起身,转身离开。
等候许久的饮墨忙凑上来:「郎君,都督怎么说?」
周嘉暄晃了晃,一头栽倒。
是日,周家对外宣布,被册封为县主的周家九娘因为一场风寒不幸病逝。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江州。
百姓们痛哭不止。
鄂州围攻江州,时刻注意江州的动静,自然也听说了这个噩耗。当晚便有人以飞鸽传书告知长安的怀朗,周家宣布九娘已死。
等消息送到周嘉行手上时,他刚从宫中回来。
雪狮子身上覆了层新雪,像披了件毛斗篷。
几个随从站在雪狮子旁边,一字排开,神色惴惴。
阿青嗫嚅道:「鄌主……九娘不见了……她的那个婢女也不见踪影。」
周嘉行身穿一袭玄色锦袍,站在雪中看完九宁留下的那封信,收好信,随手拂去雪狮子脸上的乱雪,嗯一声,「计划有变,你们留下,和怀朗一起去大明宫。」
阿青待了一待,反应过来:「九娘在大明宫?您早就知道她会跟和尚走?」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怀朗和另外几名亲随一前一后走进庭院。
「鄌主,鄂州送过来的!」
周嘉行接过纸卷,淡扫一眼,「周都督回江州了。」
只有周都督开口了,周嘉暄才会对外宣布周家九娘已死。
怀朗不知道周嘉行怎么猜到周都督已经回到江州,沉吟了一会儿,问:「鄌主,九娘被那个和尚带走了,要不要把人抢回来?」
周嘉行揉碎纸卷:「要开战了,长安未必太平,大明宫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必惊动她。」
怀朗和阿青交换了一个眼神,发现对方和自己都一头雾水后,同时白对方一眼,扭开脸。
不管那么多了,反正他们只要知道九娘是鄌主的妹妹、鄌主要他们保护九娘就够了。
周嘉行转身,风吹衣袍猎猎,缓缓道:「如果连大明宫也乱了,带着她走夹城,从南边走,去鄂州。」
「为什么走南边?」怀朗问。
「小皇帝疑心重,把所有京畿军撤回长安,想利用我们去抵挡契丹。他之前利用李昭除去宦官,重新掌握禁军,人数不多,保护大明宫够了,长安固若金汤。」周嘉行走进长廊,道,「长安如果被攻破,只有两种可能,李元宗的儿子从东边攻城,或者西边、北边的部族打过来,到时候南边是唯一的生路,你们不必冲疑,带着她从南边走。」
怀朗想了想,「若果真如鄌主说的那样,连长安也乱了……您能从战场上脱身吗?」
周嘉行语气平淡,道:「这不需要你去忧心,你的任务是保证她的安全。」
怀朗心头一凛,忙拱手应是。
两人进了书房,随从铺开所有羊皮纸,其他随从都跟了进来,等着周嘉行吩咐。
「你们去苏部,通知他们做好准备,契丹不擅长在山林作战,他们可以躲进密林,无论如何,不能往平原跑。」
一旦被契丹逼出山林,战场转移到开阔的平原上,再骁勇善战的苏部勇士,也无力和契丹铁骑抗衡。
两人领命。
「这一次阿史那勃格的沙陀兵是主力。皇甫超率五千步兵,即刻出发,截击契丹前锋,不要和他们周旋,只需要打乱他们的节奏,摸清他们的主力在哪儿。」
部署应喏。
周嘉行指指另外几人,「你们兵分三路,从旁协助沙陀军,守住第二道防线,碰到契丹军,不要硬扛,只能分股击破围剿。」
他的部将们都很年轻,五湖四海汇聚而来,还没有经历过大仗,听他沉着地一一吩咐,不由热血沸腾,大声应是。
「剩下的人跟着韩令德,驻守黄河北岸,如果契丹军获胜,你们负责接应。」
众人确认各自的职责,告退出去。
他们早就准备好大展身手,摩拳抆掌已久,只等指令了。
「粮草交给乔家……不要指望朝廷。」
刚刚赶到长安的乔南韶忙答应一声。
留下的几个部将轻笑,撇嘴表示不屑:「朝廷不拖后腿就不错了,我刚才从沙陀军那边回来,朝中那几个蠢货竟然想指挥沙陀军!还拿出圣旨充大爷!被沙陀军揍了一顿,还不老实,叫嚣着要去找枢密使告状!什么枢密使,一个阉人的干儿子罢了!」
周嘉行望着羊皮纸,没说话。
部将们打闹调笑,闹着闹着发现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劲,慢慢安静下来。
周嘉行抬起头,瞥他们一眼。
几个部将忙收起玩笑之色,笔直站好。
怀朗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乔南韶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恨不能盯出一朵花来。
没人说话,房里很安静,落针可闻。
片刻后,周嘉行丢开炭笔,道:「你们即将出征,这一次暂且记着,等你们凯旋,再来领罚。」
几人松口气,低头应是。
一波波人从不同坊赶过来请示周嘉行,又一波波离去。下午阿史那勃格亲自过来和周嘉行商量布防的事,其他人他信不过,唯独觉得周嘉行不会在背后给他插刀子。
「我那几位义兄早就想除掉我,这次我领兵出征,契丹人杀不了我,倒是我的义兄可能会得手。」
周嘉行问:「李司空到哪儿了?」
阿史那勃格难得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难以启齿,道:「本来已经进城了……契丹人公然挑衅朝廷,义父他又掉头往回走了。」
周嘉行无语了一会儿。
李司空人都到长安城脚下了,竟然为了出口气又掉头往回走,想逼小皇帝亲自去迎接他,他就不怕契丹人打过来吗?
阿史那勃格轻咳几声:「你放心,我义父重诺,既然答应结盟,就绝不会失言!」
周嘉行冷淡道:「契丹人不可小觑,李司空还是尽早进城的好。」
阿史那勃格有些尴尬,摸摸鼻子道:「我今晚亲自去接义父。」
商谈了一下午,两人连饭也顾不上吃,匆匆作别。
阿史那勃格出城去接李司空,周嘉行确认各处布防——不是为了朝廷,而是摸清各处是哪路人马,以防腹背受敌。
中原各路人马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随时会因为利益翻脸不认人。
天色渐暗,随从送来饭食,点起火烛。
「鄌主,吃些东西吧。」
周嘉行揉揉眉心,放下兵报,走到窗前,俯瞰庭院。
楼下还未点灯,暮色暗沉,树下的雪狮子轮廓模糊,不仔细看,可能会被当做两个牵着手在雪中玩耍的孩子。
周嘉行看了一会儿,合上窗。
食案上一大碗羊肉面,他刚端起吃了两口,楼下传来说话声,语调急促,甚至有些变调。
噔噔噔噔,楼梯被踩得吱嘎作响,几名部将在门外道:「鄌主,李司空遇袭了!」
周嘉行皱眉,放下筷子。
部将推门进来,声音发颤,「李司空遇到契丹人了!」
周嘉行走回书案前,展开羊皮纸,「他怎么会遇见契丹人?」
部将怒道:「契丹人送来挑衅的战书时,就埋伏了一队人马偷偷潜入关中!冀州刺史投了契丹狗!」
这事说来也是凑巧。
契丹人在冀州刺史的帮助下潜入关中,并不是为了刺杀李司空或其他人,纯粹只是先埋伏人手,为契丹主力大举入侵做内应。中原城池坚固,攻下一座城市太耗费人力物力,契丹人想速战速决,花重金收买冀州刺史,答应等攻破长安把并州让给他,准备来一个釜底抽薪,里应外合。
李司空常年不在太原府,每次入长安都是从南边北上入京,这一次从太原出发,他觉得和上次进京的路线不一样,不够威风,没有一雪前耻的气派,硬是掉头回去,又重走上次进京的路。
契丹人刚好从这条路经过,和李司空的队伍撞了个正着。
当时大雪茫茫,两边队伍都以为遇到埋伏了,吓了一跳,匆匆开战。
李司空毕竟沉得住气,虽然带的兵不多,但仗着自己的亲兵是精锐,没有掉头就跑,沉着应战。
契丹人以为他早就等着在这里伏击,不敢硬冲。
双方僵持了两个多时辰,契丹人发现李司空这边好像没有多少人,胆子越来越大,李司空派出亲兵求救,阿史那接到传书,已经赶过去了。
周嘉行知道各方藩镇鱼龙混杂,冀州刺史投向契丹人并不出奇,不过他没想到李司空竟然能掉头走那么远!还刚好和契丹人撞上了!
李司空如果出了意外,盟约就是一纸空文。
所有提前安排好的部署全都乱了套……
长安肯定保不住!
周嘉行镇定下来,问:「阿史那勃格到哪儿了?」
部将答:「距碰到契丹人的地方还有五十里。」
周嘉行道:「李司空和阿史那勃格不在,沙陀军绝不会死守长安。皇甫超呢?」
部将抖了一下:「他们已经出发了……」
皇甫超率五千步兵作为先锋前去刺探契丹军主力,有沙陀军相助,只要他们及时撤退,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但现在李司空提前和契丹人开战,沙陀军肯定会派主力去救李司空,而不是迎击北面来的契丹军,皇甫超他们很可能被契丹君当成是朝廷的主力!
周嘉行道:「派人去送信,让他随机应变。」
部将冷静下来,立刻去叫人。
其他人的声音还在打颤:「鄌主,我们该怎么办?」
周嘉行面色不改,手指点点羊皮纸,「虽然始料未及……不过李司空征战多年,契丹人困不住他,不过防线肯定要往东北转移,沙陀军今晚就会走。」
部将们目光跟着他的手指打转,点头附和。
「对,一来他们要保护李司空,二来河东是他们的根基,沙陀军肯定往东北走……」
所有人脸色大变。
「那长安就危险了!」
周嘉行当机立断:「所有人撤出长安,继续按原计划协助河东军。」
众人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倒抽几口凉气,怔愣半晌后,抱拳应是。
事态紧急,部将们没有时间踟蹰,也没有心思去害怕惶恐,确认各自的任务后,纷纷散去。
天已经黑透,晚风从罅隙吹进屋中,烛火随风摇曳。
周嘉行叫来随从:「怀朗呢?」
怀朗正准备出发去大明宫,匆匆赶到书房:「鄌主有什么吩咐?」
周嘉行已经换了身窄袖戎装,脚下皮靴,卷发束起,眉间一抹锋利的锐意,正低头系佩刀,道:「你们立刻去大明宫,现在就送她出城,记住,从夹城走。不要回头,直接去鄂州。」
见他神情凝重,怀朗没有多问其他,低声应喏,转身便去催促阿青几人动身。
亲随也匆匆换了行装,抓着各自趁手的武器下楼,「鄌主,我们现在去哪儿?」
周嘉行翻身上马,「去迎敌。」
马蹄踏破寂静的长夜,几十骑奔出长街,穿过灯火通明的坊市,匆匆出城。
驻紮在城外营地的新兵们正乱成一团,周嘉行直接驱马进了营地,大帐里的部将们迎了出来,「鄌主,我们也要撤吗?」
周嘉行沉着脸入帐。
他在犹豫。
留在鄂州的那批人才是老兵,这次随他北上的大部分是招募的新兵,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比一个口气大,他们士气壮,不畏死,急着立功,经过几次磨炼就能打磨出韧劲儿,只要指挥得当,可以顺利在这次结盟中发挥他们的用处。
可现在计划有变,新兵们太过托大,一旦信心被击溃,就会兵败如山倒。
部将们揎拳掳袖,各抒己见,主动请缨,都想抢头功。
周嘉行暂时没有理会他们。
这时,亲随过来通禀:「鄌主,那几个流民……就是九娘留下招待的那几个流民,他们危言耸听,胡言乱语,您看要怎么处置?」
「他们说了什么?」
亲随顿了一下,愤愤
道:「他们说长安这回保不住了,还说鄌主您大祸临头……」
周嘉行瞳孔微微一缩。
故意选在这时候危言耸听吸引他的注意力,必定有所求。
他坐在案前,手指轻叩长案一角,道:「先不必理会他们,半个时辰后带他们来见我。」
足足大半个时辰后,几个等得心急火燎的文士一见周嘉行,顾不上自报家门,开门见山道:「契丹南下,河东军狼子野心,使君项上人头难保,怎么还在长安停留?难道要将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帐中的几名部将面面相觑。
他们还以为这些文士想用「忠臣良将」那一套来鼓动周嘉行留下保护小皇帝,没想到他们倒好,一上来就劝周嘉行赶紧走。
这几个文士真的是长安人吗?
一名部将出列,「你们休想妖言惑众,煽动人心!使君奉诏前来,如今大军未动,我们怎么能一走了之?真走了,还不是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文士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冷笑了两声,先朝周嘉行俯身下拜,然后白众人一眼,道:「目光短浅!蠢货!」
部将大怒,霍然上前几步,双目圆瞪。
旁边的人忙拉住他。
周嘉行眼神示意部将们出去。
部将梗着脖子轻哼一声,和其他人一起离开。
帐帘刚落下,高个子便上前几步,直接道:「使君夺得鄂州日浅,根基不稳,想在此次结盟中和河东军合作,崭露头角,树立威信,倒也不错,不过现在情势骤变,使君还是另做打算的好。」
周嘉行眼眸低垂,不动声色。
高个子继续道:「契丹来势汹汹,但他们后继无力,顶多在长安劫掠一阵,不能长久霸占关中……使君精通中原各地方言,想必一定从哪里听说过『下山摘桃子』的俗语。」
契丹人早晚会撤出中原,届时中原无主,满目疮痍,正是周嘉行出手的好时机。
文士们劝周嘉行明哲保身,不要和契丹人硬碰硬,带着人马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钻,推说被困住了,没法协助河东君,让河东君去和契丹人鹬蚌相争,等契丹人走了,他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谁让李元宗自己一身臭毛病,早不碰到契丹人,晚不碰到契丹人,偏偏这个时候和契丹人狭路相逢呢!
文士们互望一眼,正色道:「我兄弟几人既然决意追随使君,就不会三心二意、口腹蜜剑。鄂州虽然土地肥沃,地理位置险要,但到底比不上中原。南吴、浙东一带何其繁华,是朝廷赋税的主要来源,而且远离战火,加之当地豪族经营得当,太平已久,可他们永远成不了正统,霸王之资,必定出自中原!」
周嘉行抬起眼帘。
文士急匆匆赶过来劝他立刻抛弃盟约离开,他不得不怀疑这些人的用心,但听了最后几句话,他可以确定这几个文士没有恶意。
中原处处战火,南方更安稳,更太平,越来越多的人逃往南方,但政治中心仍然在北方。
文士见他动摇,忙道:「契丹人越来越近了,使君当断则断!」
出乎他们的意料,周嘉行只是一笑。
文士们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时,营地外传来一阵闷雷似的马蹄声。
怀朗驰马奔到营地前,神色沉重,几乎是屁滚尿流地滚下马,一路疾跑至帐前。
「鄌主!」
他掀帘入帐,看到几个文士,也没有知趣退下,而是迳自上前,在周嘉行身边低语了几句。
周嘉行骤然变色,隐忍了片刻,霍然站起。
「她不在大明宫?」
怀朗低声道:「不在……宫里四处找遍了,雪庭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周嘉行呼吸急促了几分。
这种时候,她能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