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2 / 2)

他微微错后一步,许久才抬眸浅笑,「不愿远离陛下。」

河蚌抬手轻抚他的脸,他静静站立,容光惊世。许久之后,河蚌终於下定决心,「走吧,不管你是鸣蛇还是淳於临,离开这里,远避人群。千年之内,我不想再听到你的任何音讯。」

她大步走出去,不多时又回转,将所有的食盒全都拨到一起,借水而遁,直接回了清虚观。

及至酉时,於琰真人那边传来消息,称已经歼灭绥山的妖物。众人都放了心,开始筹备国醮事宜。圣上的性情庄少衾最清楚,这事虽然高功法师礼请的容尘子,但他毕竟是国师,各处关节也非同他商议不同。

绥山不是谈话之处,反正离清虚观不是很远,诸道士也就转道清虚观,一应器具均由观中小道士协助采买。

清虚观更添了些热闹之象,见观中事务井井有条,於琰真人自然也夸赞了叶甜一番。自从紫心道长仙逝之后,他便如同这三个孩子的师长,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这个父亲在容尘子、庄少衾面前都严厉得紧,唯独在叶甜面前很和蔼。

叶甜是个懂礼数的,平日里从不恃宠而骄,在他面前一直举止得体。他与叶甜煮茶论道,见她举手投足稳重大方,顿时就想起那个轻浮无状的河蚌。这位德高望重的道长也不免不解——容尘子那般端方正直的个性,怎么会放着叶甜在眼前却喜欢上了那样不知羞的女子呢?

庄少衾同诸道士议完国醮进程,没有看见河蚌的影子,当下便去了容尘子的卧房。那时朱阳高照,院门口玉骨侍立於旁,片刻不敢大意。庄少衾冲她点点头,本意是让她进去通知河蚌,她倒是开了院门,被太阳烤得通红的脸上还露了几分笑,「主人吩咐不许道宗的人乱闯,您定是无碍的。」

见她香汗淋漓,庄少衾也不由得去了几分厌色,「我已叮嘱道友,不会有人到此骚扰,你下去吧。」

玉骨低着头应声,却仍不敢离开。庄少衾略略摇头,大步进了院子。

入目先是那方池塘,里面荷花全然无视炎炎烈日,开得生机勃勃,一望而知非世间凡品。河蚌就坐在荷花阴影里玩水。她仍旧赤着足,两只小脚泡在池水里,不停地甩来甩去,溅起一片水花,惊得水中游鱼远避。

庄少衾在她身边坐下,目光不由得移向那双玲珑玉足。那小脚生得当真巧夺天工,如今清水洗濯,又蘸着朱阳之光,更显得欺霜赛雪。他虽无恋足的癖好,却有爱美之心,一时半刻竟移不开视线。

河蚌头也没回,却突然问:「好看吗?」

庄少衾不由自主就答了句:「好看!」

河蚌明显不开心,闷闷地道:「见过的人都说好看,只有知观没说过。」

庄少衾不由得哧笑,「这话他是说不出来的。」

河蚌嘟着嘴,语声中带了些委屈,「都好多天了,他一次也没回来过!」

「原来是想师兄了啊。」庄少衾盘腿而坐,对到家科仪,他最是熟悉,这会儿便也讲给河蚌听,「圣上礼请他任国醮高功,这次国醮规模甚大,须耗时七七四十九天。这段日子他还在宫中,下个月国醮一开始就会去往宫庙,无论如何也是抽不出时间回来的。」

河蚌急了,「那我可以去找他吗?」

庄少衾只是摇头,「国醮非同儿戏,如让人知道高功法师带女眷前往,不止师兄,只怕整个清虚观的人都会受到牵连。」

河蚌又转头去看那片荷花,一脸闷闷不乐,「哼,玉骨都跟我说了,宫里漂亮宫女好多的,他肯定不愿回来!」庄少衾啼笑皆非,「师兄是道家,宫里宫女再多,伺候他的肯定也是太监,这个不必担心。」

河蚌终於找到症结所在,大声嚷:「那他肯定是喜欢上哪个太监了!」

庄少衾哧笑,只得哄劝,「这个实在是……太重口了。别瞎猜,师兄是真有正事。两个月嘛,很快就过去了。你若无聊,多和清韵、昊天他们玩儿。」

七月中旬,国醮正式开始。庄少衾身为国师,自然要回朝。为示隆重,道门但凡有头有脸的人都有到场,叶甜也有些想去,毕竟国醮是件盛事,难得碰上一次。

出乎意料的是,於琰真人托病未往,道门众人都明白——他这是当真想将道宗的重担交到容尘子肩上了。

清虚观,於琰真人同叶甜对坐饮茶。於琰真人考较了一些典籍、道法,叶甜均对答如流,他摸摸山羊胡,十分满意,「紫心道友命好,门下三个弟子都能有所成就。九泉之下,想必他也能安心了。」

叶甜略作谦逊,於琰真人转而又道:「这次国醮场面少有,你也前去吧,见见世面也好。」

叶甜也有自己的难处,於琰真人慧眼如炬,「清虚观的事你不必担心,容尘子主持完本次国醮事宜,道宗众人必然前来清虚观相贺。近日贫道也无事,就留在清虚观,你也可放心前往了。」

他在清虚观,确实应当万事无忧。叶甜也就放了心,「那……晚辈就去往宫庙啦,清虚观的事,就有劳真人了。」

於琰真人淡笑着挥手,「去吧。」

下午,叶甜备好行囊准备下山,临走时再去看了看河蚌,见她在午睡,也没有打扰,只是再三叮嘱清韵要好生照看,不可大意。

而叶甜走后,河蚌的苦日子就来了。

起初几天,於琰真人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河蚌的所在。容尘子平日管教有方,清虚观各小道士早已习惯了各司其职、各行其是。如今即使他多日不在,清虚观事务也算是井然有序。

於琰真人将宫观各处都检视了一番,本无大事。真正令他生怒的是一件小事——观中居然有人私做荤菜,且一日数餐。他当即便抓获了正在厨房开小灶的玉骨,「道观乃清修之地,岂可擅设荤腥?」

玉骨自然是认得於琰真人,但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以往观中为河蚌开小灶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从未有人反对过。她只得强笑道:「小女子拜见真人,真人有所不知,奴婢主人不喜素食,所以每日里多少会加点荤菜。以往知观在时,也是知道的。」

她千错万错不该将容尘子抬出来,果然一提容尘子,於琰真人立刻火冒三丈,「岂有此理!他身为知观,竟公然罔顾道门清规,全然不将礼法放在眼里!」他对垂首站在一旁的一众小道士怒道:「今日之后,观中任何人饮食皆统一规格,任何人也不得特殊照顾。还有,以后膳堂用饭时间晨间半个时辰,中午一个时辰,晚上一个时辰,过时之后一律不再开放。」

其实道门炉鼎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除了使用者院落以外,宫观之内不许随意走动,以免惹人非议。不管什么时候,炉鼎都是一个让人十分尴尬的存在。也就是贫穷人家的女儿,为了吃一口饱饭,卖身方士。平日里虽不说苛待,地位却着实可忽略不计。

也难怪於琰真人见容尘子带大河蚌一并出行会诸多不满。

但河蚌是个例外,她待在容尘子卧房的院子里不是因为不许走动,而是懒得动。当然了,这是在食物充足的时候。没过两天她就发现她所有好吃的通通都不见了。她一日也只有三餐,且都是素菜和馒头,偶尔有包子还是白菜馅的!

何况她睡觉时间本就不在饭点,每次醒来饭菜都凉了,那个时候膳堂也关闭了,也没处去热。次数多了,她难免就歪着脑袋看前来送饭的玉骨。玉骨哪敢惹她,慌忙就将观中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於是这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河蚌终於走出了容尘子的院子。那时候香客往来不绝,小道士们都进出忙碌。她穿了一件嫩黄色的薄绸裙,没有披肩纱,仅有两根绸带交叉绕过玉颈,在脖子后面懒懒地打了个蝴蝶结。

薄绸裙下摆极宽大,质地更是柔软轻薄,行走之间裙裾飞扬如繁花怒绽,腰身却勒得极紧,胸前以白色细纱滚的边,如今她未披肩纱,便裸出一大片温润如玉的肌肤,她人身窍瘦,锁骨形状优美,双肩更是肤光胜雪。一路行走,惹得一些香客眼球呼之欲出。

那时於琰真人在房内打坐,观中无事时小道士们是不敢打扰他的。河蚌却不管那么多,她一脚踹开房门。而於琰真人比容尘子更保守古板,哪里见过这般不知廉耻的装束,差点就吐了血。河蚌却不管这些,她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十分生气,「老头,你为什么克扣本座吃的呀?」

於琰真人气得手脚直抖,「你你你……难道你竟不知炉鼎不许随意走动的规矩么!」

河蚌莫名其妙,「不知道呀,为什么不许走动?」她在屋子里上蹿下跳,将书架、书案俱都踩了一遍,「为什么不许走动?」

清韵急忙进去想先哄她出去,她哪里肯听,给什么吃的也不走。於琰真人怒而拍桌,「胡闹,这成何体统!清韵,立马将她赶下淩霞山,不得再踏进山门半步。日后汝师问起,让他前往洞天府责吾!」

清韵也是暗暗叫苦,只得低声劝这位形同师公的长辈,「真人,她其实平日里不这样,且待在家师院子里甚少出来。这次只是饿了,您看不如还给她单独做点吃的……」

话未落,河蚌已经嚷开了:「你这个老头好不晓事,我出门难道还要经你同意吗?我又不是你养的!我就要出门,就要到处走!你算个球,好好的自己洞府不住,跑来这里撒野,还真把自己当盘菜啦?格老子的,再敢拍桌子,剁了你的手!」

於琰真人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清韵急急拉住河蚌,「师娘,少说两句师娘,先回房里好吗?我保证,一会儿就给做吃的,不不,马上就做。您先回去吧。」

河蚌横眉怒目,「不回!就不回!」

於琰真人恨不得打她一顿,又觉得有失身份,当下手脚颤抖,「拖下山去,拖下山去!」

众小道士也俱是如丧考妣——师父很疼她的,谁敢当真拖下山去啊?但是於琰真人的话又不能不听……

见小道士们犹豫不决,於琰真人怒火更盛,欲自己动手,那河蚌又衣着清凉。他掏出一纸黄符,欲先将这河蚌打回原形。一见他动手,河蚌可就不客气了!

一时之间房里狂风四起,众小道士在外面只看见石砌的宫观跟个喷泉似的拼命往外喷水,水柱高有丈余。香客以为神迹,顿时围观不散。

众小道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约摸盏茶功夫,河蚌从屋子里跑出来,哇哇大哭着跑进了容尘子的卧房。玉骨赶紧跟过去伺候,却见她正在把自己喜欢的衣服、玩具、首饰全部打包。

玉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道她被於琰真人欺负了,只得同她一起收拾东西。

众小道士也急急地去寻於琰真人准备再为师娘求情。但一推开门,他们就惊呆了,只见於琰真人犹如落汤之鸡,他束发的玉簪被抓掉了,头发被狂风刮成了爆炸式,山羊胡被揪得零零落落,脸上还有一道抓痕。

整齐的道袍被扯成了一身碎布条,腮帮子还被打肿了,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挪不转。那惨样,像是被七七四十九个大汉蹂躏了七七四十九次……

众道士见状就要吐血——师娘,你……

於琰真人这副模样,众小道士想走又不敢走,进去又不好进去,正自叫苦连天,那头河蚌已经收拾好东西,带着玉骨下山了。

玉骨还在安慰她,「於琰真人毕竟是道士嘛,主人打不过也正常。只不过以后清虚观住不得了,我们又到哪里去呢?」

河蚌泪珠儿还没干呢,已经在想别的事,「玉骨,炉鼎是什么?为什么老头说不准到处走呢?」

玉骨还是有些羞涩,「炉鼎啊,就是道家方士为了调和阴阳,买了些女子放在密室里,需要的时候双修一下……增进功力。」

河蚌还是不大理解,「那为什么不许到处走呢?」

玉骨换了副身体,气力也非普通女子可比,下山的路走得也不吃力,还能一边扶着河蚌:「呃……因为炉鼎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主人不想让人知道,就不放出来走动的。」

河蚌似乎有些失望,许久才回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