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既出,四下全是此息彼伏的应和。
“这”宛延哑口无话。
“是啊,明明有人还看见宛姑娘用自己的血救了梁家少夫人一命。”眼前的人们目光泛红,“谁的命不是命呢,既然能救梁少夫人,如何不能也施舍施舍我们”
“我”
“你要多少钱。”人群里有人大喊,“大人要多少钱,但凡我给得起,你出个价”
伴随着这一句,喊声似乎降下去了,但又夹杂着许多语意不明的唏嘘。
宛延背脊布满冷汗,他被满城含血愤天的百姓吓住了,可他分明又无法让自己义正言辞地去斥责这些人,因为他们每一个的脸上都带着无尽的悲恸与憔悴,谁也不知晓那些面容背后埋葬着多少具尸首,才能让他们做出如此不顾一切的决定。
谁不想活下去
谁都想活下去。
他只好匆匆掩上门,把所有的声音堵在门外。
早朝是没法去了,宛延连着几日告假在家,但流言声势不减,反而愈演愈烈。甚至好几位同僚曾悄悄找上他,奉上重金旁敲侧击。
事到如今,已无人有闲心去证实此事的真假,整整一个月,被瘟疫折磨的京城百姓几乎人人都绷着一根弦,行将崩溃。而在此时此刻,宛遥的存在无疑是一条难以抗拒的生路。
他们无一不认为,明明只需要半碗血的分量就足以救活一人,哪怕宛姑娘是个柔弱的女子,也不至于因此丢了性命。
宛家人就算不是见死不救,却也心如铁石,冷血无情。
满城风声鹤唳,宛府的大门从早到晚都是紧闭的,哪怕下人外出采买都是趁天将黑时,偷偷摸黑绕的后门。
哪怕宛延一口推拒了所有的人,仍有无数双眼睛蠢蠢欲动地盯着宛府。
家中的院落里偶尔会听到说话声,吃饭时墙头门后总异响不断,哪怕入夜宛夫人也觉得四面八方都有动静。
每日哭着求药的人声嘶力竭地在外叩门,看得出宛遥在这样的环境中一点一点消瘦下去,她自打从医馆回来之后身体就一直很虚,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长久的不堪其扰让她的面色极为难看。
宛夫人怕影响她的情绪,勉强劝道“实在吃不下,就回房休息。”
躺在床上时,宛遥看着雕花的架子一径出神。
辗转了许久好不容易萌生了睡意,迷迷糊糊之间她惊觉有人推开了门,蓦地睁眼翻身,卧房内立着一个形容憔悴的男子,一见她亮着刀子就扑了过来。
宛遥惊出了一身冷汗,全然不知此人是如何进屋的,她慌忙坐起身要躲,也就是在这刻,斜里刺出一柄银白如雪的长枪,锋芒毕露,杀意尽显,回身一脚便将对方踢开数丈之外。
接到消息的宛延和宛夫人一路小跑。
正进院子,就见项桓拎着个来路不明的刀客往外走。
可费解的是,这两个人竟都不知道是怎么进的府
眼看家中这一团的混乱,宛夫人终于落下泪来,上前把尚在怔愣的宛遥搂在怀中,“遥遥不怕,没事的没事的”
她抚着女儿的头,却也忍不住失声说道“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宛遥听着她在耳畔不断喃喃询问,心中同样带着不解,这个不解从那日在疫区起就一直伴随她。
她也想问,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自己的血能治这场瘟疫又为什么偏偏是她而不是别人
她难道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么
不应该啊,不应该是这样啊
究竟有哪里不对
宛府的门极其少见的开了,里面跑出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站在外探头探脑的人们手忙脚乱地接住他。
“砰”的一声轰鸣,一杆银枪笔直定在地上,好似平稳的大地也跟着在震颤,
“你们,再上前一步试试。”
视线中的少年冷厉而锐烈,一双狼眼森森然扫过众人的时候,在场的皆不自觉地往后避了一避。
“我不保证我枪不会见血”
众人从他眼中看出了丝丝凌冽的寒意,知道这句话可能并不只是单纯的威胁。
而他说完,猛地转身,直接狠狠将虚掩着的门一脚踹开了,准备关门的两个家丁明显在方才那一瞬愣住,连宛延自己也是满目惊愕。
项桓持枪站在大门前,冷然道“就这么开着”
他环顾四周,唇角的肌肉紧绷,“我看有谁敢上来”
说完,另换了一只手握枪,直接盘膝就地坐下了。银芒闪烁的雪牙横在门扉之中,仿佛一道锐不可当的屏障。
宛延怔怔地瞧着少年冷傲的背影,有好一会儿茫然无措。
这是他头一次隐约感觉到,记忆中那个永远抱着一柄高出自己半个身子的长枪,一脸倔强的男孩有些不太一样了。
夜里,宵禁的更鼓敲击在空荡宁静的街道上。
宛遥顶着高烧,披衣悄然摸到正院的回廊边,她借朱红的木柱倚靠身体。
初秋的明月大得像是能看清上面的琼楼玉宇,又分外的清冷幽寒。
月光下的少年正安静地昂首仰望星空,怀中的雪牙枪与他有共鸣似的,连光芒都比往日柔和了不少。
宛遥忽然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救陈文君乃是因为不忍,心中尚存着一丝善念,但长安有千千万万的人,一旦他们全都找了上门,她却也还是如此的畏惧死亡。
果然,不是谁都有割肉喂鹰,以身饲虎的大慈大悲。
或许从一开始,她不该救陈文君的,但事实上倘若历史重来,秦征再求她,她也不一定真能狠下心。
人心有太多犹豫了。
善也是错的,恶也是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