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清本就是鬼, 想入雪月城并不难。
况且雪月城外没有夺人性命的恶鬼,无人逼迫他们先死再入城,一切只是玉霄姬设下的规矩, 而那些凡人心甘情愿尊崇罢了。
城门内一左一右,站着一男一女。男人相貌俊朗斯文, 可却只穿着一条长裤,露出结实的胸膛, 女人美艳不可方物,身上披了一件轻纱。
二人在丁清推门而入时便朝她看来, 女人款款一笑, 对着丁清俯首, 极其尊重她, 很容易便能给人错觉。
女子大多容易被比自己容貌漂亮的女人威胁, 但这般漂亮的女人在见到她时都要尊她敬她,大大提升了同为女子的虚荣心和快意。
男人便对着丁清朗声一笑,举手投足间看似进退有度,却十分暧昧,他肩上与臂上的肌肉微微隆起, 似是不经意的温柔卖弄。
丁清一眼便看穿他们两个不过是玉霄姬幻化出来的假人,也未从这两人的态度中咂摸出什么特殊来。
玉霄姬惯用的伎俩, 都是她还是人时在烟花柳巷中养出的。
丁清说玉霄姬是她的师姐,是因为玉霄姬比她早死许多年,她是一百多年前负有盛名的花魁, 说是花魁都有些辱没了她的相貌, 真正年轻时的玉霄姬容貌倾城,冠绝天下。
她十四岁接客,因为相貌绝美又放浪, 一颦一笑都能勾得男人为她争风吃醋。
常年浸淫在这种环境下的玉霄姬并未觉得以色侍人有何不妥,反而乐意看男人们为自己打得头破血流。
年过二十的玉霄姬风韵更盛,长到了一个女人这一生最美的时段,从那时开始便时常有男人死在她的床榻上,很多人传言那些男人是爽死的,但丁清知道原因。
那些人的心脏多半被她给吃了。
玉霄姬在刚过二十时便自尽了,她常年接客,久时未歇,在一日梳发时发现头上有一根白发后便深受打击,幻象自己将来容颜尽失,为了让自己永远活在最美的时刻,极端地结束了性命。
她死后成鬼,却依旧能附身在自己的身躯上,她终于达成了自己的心愿,永葆青春。
玉霄姬继续接客,总将男人玩弄,逼那些人对她真心,得到了对方说会娶她,很爱她的承诺后,又觉得无趣,残忍地挖出对方的心,说要亲眼看看是否是真话。
其中有真话,也有假话,真话的心,玉霄姬就吃了它,假话的心,她就煮了喂狗。
后来也不知因为什么机缘巧合,玉霄姬认识了永夜之主,甘心成为对方手中的一枚棋子,为他办事。
她有美色,她身上的味道有致幻之效,她有一身艳骨,就连敲碎骨头,骨髓缝隙里散发出来的,都是勾人的媚香。
入了城后,丁清微微抬眉,入目所见,的确是她此生从未见识过的繁华城池。
阔街宽巷,家家户户门头都挂了灯笼,城中楼宇参差不齐,最高的能有十多层。金黄的暖光洒在琉璃瓦上,红墙绿瓦,上头还被灯光照映着斑驳的光点。
高楼上美女如云,翩翩起舞,高楼下酒香四溢,杯杯倾倒。
城中无摊位,道路两旁的店铺里满是人影,美女如云,俊男亦有不少,他们几人围在一团,嬉戏打闹,像是无忧无虑。
提起杯子从街边的水沟中一舀,仰头饮下,吞入腹中的不是浑水,却是佳酿。
石板如金,美酒如银。
肉糜混着各种香粉气息,餐桌上放着的飞天遁地之物应有尽有,那些向来只有富贵人家尝过的天鹅肉,在此处也不过是打打牙祭。
远光照得黑夜极亮,就像城外死寂,城内跃然而活,如同梦中才能看到的景象。
丁清置身其中,又置身事外。
难怪那些人宁可死了也要入城来,原来这城中的确样样都好,哪怕是在城外最卑贱的乞丐,入了雪月城内,也成了被人供捧着的主人。
丁清沿着街道一步步朝里走,道路尽头是一座巨大的宫殿,建造得犹如人间的皇城。
那宫殿前挂了几排灯笼,即便别的地方已经千好万好,也还是有人在那宫殿门前大排长龙。
丁清眯着眼睛看去,只见宫殿屋檐的牌匾上挂着咏凤二字,她立刻知道,玉霄姬就在那里头。
玉霄姬曾经还是名妓时便在咏凤楼内当头牌,旁人以此为耻,她以此为荣,因为当时的咏凤搂即便是皇帝也来过。
玉霄姬曾以为丁清与她一般,都是忠心于永夜之主的,对她示好过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里她说自己与皇帝共度春宵,次日又与皇帝的儿子睡上,她说男人就是喜欢女人软,若丁清不会,她可以教。
丁清没理会她,后来她又不知在永夜之主那里听说了什么,对丁清恶意很大,丁清从未与她起过冲突,后来不知她如何告状,使得永夜之主惩罚丁清。
丁清受罚归来后,推开门却见玉霄姬坐在丁澈的怀中,勾她那双腿不便的弟弟行男女之事,丁清想杀了她。
当时她将玉霄姬从丁澈的身上推下来,玉霄姬也不恼,反而笑呵呵地道“我当这小孩儿只是腿脚不便,原来三条腿都不行。”
丁澈当时脸色瞬间苍白,丁清看见他双手捏住膝上的衣服,衣襟凌乱,脸上与肩上还有女人的口脂印记,对玉霄姬恨得要将她碎尸万段。
可惜她已经死了,丁清不能再杀她一次。
回忆至此,迎面吹来的暖风像是乱了四季,分明是初冬,可城中的一切都是滚烫的。
丁清走到了咏凤搂外,这么大的宫殿,入口只有一处,玉霄姬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可她还延续着当年在青楼的习惯,一夜接待一位客人。
丁清在排队的人群中看见了一张熟悉面孔,那人四十多,身材有些走样,但依稀可见年轻时还算帅气,只是黑色的眼罩遮住了一只眼睛,扫去了些许威严。
那是中堂的记咒长老,周椿此番过来南堂的原因。
在面对鸦魍时,丁清有一块魂魄碎片占据了对方的右眼,她依稀记得这个人叫刘川,原本也是南堂这边的人,是出走南堂后去了中堂,因本领不俗而被周椿选中当记咒长老的。
刘川已经死了,丁清从他仅剩的那只眼中未能看见清明,可见他不是初来雪月城,恐怕也早就不想出去了。
刘川的前面仅有三个人,若按照玉霄姬一日接一客的规矩,刘川只需要再等三日便能进去见到玉霄姬。
丁清觉得讽刺,刘川原在捉鬼五堂中的二堂都担任过一些要职,却没想到死后连自己是因何而死的都不在乎,稀里糊涂被美色所惑,甚至当上了玉霄姬的裙下之臣。
她没有靠近对方,这里眼杂,丁清找了栋高楼拐角光线不足的地方坐下,分出自己的魂魄碎片进入那些排队之人的身体里,想要通过那些人的眼看见门内守着的侍女,试试能否附身上去。
丁清等了几个时辰才终于等来门内的侍女开门,侍女并非魂魄,而是玉霄姬做出来的幻觉,就连傀儡都不算,故而她不能附身。
索性也有一名男人进去,丁清倒是能看见入了咏凤搂后的一切。
男人一脚跨入咏凤搂,入目所见便是地灯照亮的铺金小道,小道两旁红梅如血,娇艳欲滴,走在他前面的两个侍女款款扭腰,提灯往深了去。
咏凤搂内不止玉霄姬一个人,还有许多她摆弄出来的幻境,在那些红梅之后,野地苟合的男女比比皆是,竟然做成了富贵人家的花窗,朦胧之下,十步一景。
那些人各种姿势皆有,耳鬓厮磨,声音不断。
男人走过了几座桥,路过了几间亭,浑然无知,反倒是经过芭蕉花后听见女子嬉闹的声音。他伸手拨开芭蕉叶,瞧见三名女子趴在一个男人身上,笑吟吟地,还与他打了个照面。
走在前头的侍女发出笑声,似是觉得他登不上台。
男人干咳两声,心跳如擂鼓,最终被侍女带到了玉霄姬的门前。
香炉发出阵阵合欢气味,两名提灯的侍女捂嘴偷笑,一左一右从殿门两侧退下,男人站在殿外,几乎没有犹豫,急色地推开殿门。
迎面而来是粉光耀目,随后雾气蒸腾,满地花瓣,还有躺在浴池中,黑发如瀑,肤如凝脂,仅一截藕臂便引人无限遐想的玉霄姬。
男人扑腾一声摔进了水里,呼呼喘着粗气朝玉霄姬而去,于背后抱住她的纤腰,水中皮肤滑腻,娇滴滴的声音骂了句“莽夫”
咏凤搂外,丁清捂着右眼叹了口气,她可不想看见那些东西,今晚瞧见的已经够让人倒胃口的了。
从这道宫殿正门进去开始,里面的一切都是幻象,除了玉霄姬和被侍女引进的男人之外,再无其他魂魄。
虽无其他魂魄,可玉霄姬的耳目众多。
宫殿里幻象中出现的人,每一只眼都能看见从他们跟前路过的一切,也就表示丁清不能莽撞进入,否则什么都没做便会被对方发觉。
丁清的视线对华灯之下的众多鬼魂看去,人来人往,她虽讨厌玉霄姬,可不得不承认她用媚骨幻境造就出来的繁华城池,的确是人间难见。
俊男美女手中端着食物朝街上走去,凡是路过的瞧上的都可以取来吃喝,那些珍馐他们活着时千金难寻,死后大饱口福。
丁清于人群中看见几个人,年纪轻轻,似是已经见惯了好物,对那些吃喝置若罔闻。
几人很快便在人群中消失,丁清望着这满城鬼魂都似活人般沉醉其中,心下忽而闪过些许古怪来。
不要片刻她便察觉出古怪之处为何。
甘心赴死,自愿入城的鬼魂都沉醉于玉霄姬造成的纸醉金迷中,便是她明知此为艳鬼所化幻境,也不由得多瞧两眼,几声感叹,可方才那几个人却毫无所动。
丁清瞳孔微缩,突然想起了南堂谢家。
雪月城在南堂境内,出了这么大的事南堂不可能不知,先前从孔御那边得知各堂都有来雪月城世家中赴宴的,南堂自然也有人在其中。
谢家擅咒,咒可设幻,也可解幻,其余几堂的人都按捺不住前来雪月城,南堂自然不会放任不管。
或许他们已有计划。
丁清想分出魂魄跟随那几个行为怪异的人前去一探究竟。
她单手捂着心口位置,压住胸腔微乱的跳动,魂魄在人群中分出一个又一个,终于在街尾巷子里找到了那几人的身影,而后一片魂魄碎片打入走在最后的一名男子身上。
活人和死人魂魄的区别,丁清还是能分得清的。
她自附身于那名男子身上后,便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来,于是一片片魂魄碎片追了上去,将那几个同行的男子的右眼全都占据。
透过他们的眼,丁清看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金碧辉煌的街巷,成了满目疮痍的小道,亭台楼宇皆黯淡失色,那些端着美酒佳肴的人全都化成一缕扭捏的青烟,手上端着的托盘里置放着肉与鲜血。
那是人的肉。
人指成肉条,人眼成果珠,血肉模糊地浇在盘子里,被路过的一个个魂魄拿起,塞进嘴里,露出满足的表情。
食为人肉,酒为人血。
丁清甚至看见一张才剥下的面皮被一个男人拿起,包卷着一旁血粼粼的肉一同吞入腹中,那张面皮的相貌,与男人无异。
满城奢靡成了血腥的屠宰场,就连城门外还有不断等候想要进入的待宰羔羊。
从雪月城那道高可入云霄的城门进入后,这些人即便死了也不再是普通的魂魄,他们游走于城中,将彼此留在城外的血肉之躯尽数吞下。他们吃对方,吃自己,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甚至觉得这里是人间仙境。
丁清还有一只左眼,她能看见有玉霄姬化出的侍女走到了刘川的跟前,侍女的盘子里也有一块肉,刘川的手指在肉中拨弄了一下,挑选了一粒沾满酱料的肉丸吞下。
丁清看见的便是刘川吃肉丸,可心里想象出的却是刘川吞了自己仅剩的那个眼珠,他嚼着,咽下,恶心得她想吐。
被她附身的那几名男子的确是谢家的人,他们有能力让活人入城不被玉霄姬发现,也有能力看破玉霄姬所化的幻境,所以在他们的眼里看见的是一切事物的真相。
丁清的魂魄碎片随着他们的行动一起到了雪月城的另一道城门边,几人围在一起,以手指摆出结印阵法,而后念了几句咒法,身影便在城中消失。
他们离开的脚下残留着几滴朱砂,丁清的魂魄碎片跟随那几个人出了城,见到了城外接应的南堂设阵长老。
丁清只能看见,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但从面对她的一人口型里看出了些许。
设阵长老道“昨日亥时阵法启动,之后除了我们的人便不再有人或鬼出入了,现下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今日午时。”
丁清抿嘴,昨日亥时正是她入城的时间。
虽说雪月城内还是黑夜,但城外已是白天,看着太阳照出人影的痕迹,大约可见是巳时已过午时未到。
到了午时,他们要做什么
其余的人不知在说些什么,设阵长老的眉心紧皱,开口道“在我们南堂境内出了此等事情,若不能及时压制,待到其余几堂越来越多的人前来赴死,我们将罪孽深重”
片刻沉默后,丁清见他嘴唇微动“雪月城没了便没了吧。”
说完这话,设阵长老便带着众人离开,其中有一名弟子走远之后又回头朝雪月城看去一眼。透过他的眼,丁清可见白日里雪月城在外人眼中的模样。
曾经的雪月城说不上多繁荣,但至少白日人声鼎沸,处处生机。
而现下的雪月城从外看便是一座死气沉沉的空城,城池上方漂浮着一股黑气,城外的墙壁上满是斑驳血迹,成群的乌鸦落在城墙外围,争着去吃那些尸体上留下的腐肉。
满目疮痍。
丁清终于从那些人的视线中脱离回来,掌心下的心脏跳动得尤其厉害,就好似她还活着一样。
她被困在雪月城内了。
丁清虽不知南堂究竟如何打算,但显然他们已经放弃了雪月城。
城中无一活口,剩下的全是乱糟糟的鬼魂,这些鬼魂也算不得多干净,毕竟就连此时还在不断啃食着其余人的尸体。
耳畔叮铃铃悦耳铃声,还有不远处弹琴的歌姬高声吟唱,丁清的目光落回这与现实完全相反的幻境,心下一片凄凉。
人活着时有许多世俗欲望,死后亦不能脱离。
丁清不想与这些魂魄一起留在雪月城内,坐以待毙到午时才知自己的生死去向。
她一时有些庆幸自己方才多看了那几个人一眼,若非如此,恐怕她会在这儿痴痴地等上几日,等摸清了咏凤搂内的地形再偷跑进去找玉霄姬,意图偷袭。
事实上她等不了几日,甚至等不到一个时辰。
早日解决玉霄姬,破开了这漫天琉璃罩中的幻境,说不定便能看清南堂究竟对雪月城动了什么手脚,也可及时出去。
丁清已经想到能够最快见到玉霄姬的方法了。
她起身走出小巷,回头朝咏凤搂看去一眼,越过铺了满地的葡萄美酒,花去一些时间走回到高耸的城门前。
她又看见了那两个被玉霄姬做出来的幻象,一男一女对她微笑,丁清回以笑容,手指在胸前比了个结印,推出去时,那两个幻象顿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不消片刻便化成烟云。
丁清就站在城门前,背对着咏凤搂的方向,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股热风,扬起了她的发丝。
她侧过身回头,目光穿过街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直勾勾地盯着咏凤搂中的那双眼。
此时还有男人趴在玉霄姬的身上,她猛地将人推开,男人似乎不满,却被她一掌穿破了心口,挖出心脏,魂魄凝结成的心珠在她的手心捏成碎屑,那男人立刻灰飞烟灭。
“丁清”
玉霄姬看见了她。
丁清慢慢转身,她知道城中幻境是玉霄姬造出来吸引人的,对方的眼线全都在咏凤搂中,但只要有人破坏了幻象便会立刻被她发现。
只见附近楼宇内端着杯盏的貌美男女纷纷露出了狰狞的表情,他们将身旁的主人推开,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后便手足并用地朝丁清爬了过来。
丁清的身形很快,几次躲过了那些扑上前来的男女,也见到城中一些鬼魂惊诧的表情。
他们在这个地方待得太久了,没有分清现实与假象,以为温柔可人的美女与俊俏体贴的男人是真实,却没想过这些狰狞着五官手足,像是鬼脚蜘蛛的幻象才是本质。
丁清躲过了他们,又使了几样阵法,将一些幻象困住,或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