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自己也清楚,鞑靼人对黄金家族的信重本就不如过往,要是他把人逼急了,人家撂下大汗就跑,他还真没什么法子。刘健的那档子事让他明白,凡事不要做得太绝,他能不守德行,只为一时之利,可上梁不正带来下梁歪的后果,却也是十分棘手。
他此时终于明白,为何祖宗们在得天下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在治天下时却无一不遵守典制规矩。如今,他已然通过朝堂倾轧收回了权柄,通过远征鞑靼树立了威信,这时才有了重议规矩的资本。接下来,就是他遵守法度,重造乾坤,再为天下表率的时候了。
这些事,的确也只有李越会同他讲。宦官和武将都想要战利品,战利品越多,他们的功劳就会越大。他们只是想在此战中一次捞够本,却不会想到如何做才是于国有利、于他有利。至于有些文臣,已经被教条把脑子都糊住了,哪里还指望他们想到这些。
他既得到了好处,亦想补偿李越。他道“那些被掳走的妇人,大可悉数带回,赠以钱帛,遣她们回乡也就是了。”
他本以为这一定会让李越高兴,一定会让他的心情稍缓。可没想到,月池却一口回绝,她笑道“就算是庙里的菩萨,也只会以签文来指一个模糊的方向,孰去孰归皆由自己来定。臣难道比菩萨还高明吗”
时春在得知,她并没有要求索回全部妇女时,一时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方道“你真的变了。”
月池垂眸道“一切皆流,一切皆变,又有何物是永驻呢”
时春亦是感慨万千,她苦笑道“我明明才二十多岁,却感觉同七老八十没什么两样。那么善姐她们,你打算如何处置呢”
月池要求各部落交还妇人,善姐等人自然也在其中。月池道“如愿意嫁人,我会为她们做主,许嫁军士。士卒不似儒生,终有如我师父一样的人。如不愿嫁人,要做清倌,要自梳谋生,要重回旧地,我皆可为她们办妥。”
时春无奈道“可她们,却想跟着你,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月池一愣,她道“你应该明白,唯有这条,绝不可以。”
时春应道“是啊,当年不成,现下就更加不成。”
善姐满怀期待地候在帐中,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有重回明地的一天。她和姐妹们在一起,时不时就望一望帐外。其他人都忍不住含酸带妒道“你紧张什么,李御史一定会收下你,我们中就你和他说得话最多,当时也是你,掩护他逃出来。说来,你还对他有恩情在。”
善姐忙摆摆手道“我能有什么恩情。李御史当初没有将我们送人,现下又将我们带回来,这已是深恩厚德了,我只不过是帮了他一点儿小忙罢了。”
“可在他心中,你也不一样了啊。达官贵人家,谁没有几个奴婢,你说不定还有当姨娘的机遇,到时再养下一个哥儿”
善姐听得满面飞红,她道“好端端地瞎说,也不怕羞死个人”
其他女子哈哈笑道“自家姐妹,还怕什么。再说了,更那个的,咱们又不是没聊过。”
善姐道“可、可那是李御史啊,他怎会看上我,我们这种身份”
她说着,又不由垂下头。其他人见状也愁眉苦脸起来。一个年长的女子道“别这个样子。李御史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样,他们不会嫌弃我们的。”
善姐也打起了精神,她道“对,李御史不一样的,他要是那种人,就不会留下我们了。他、他是个真正的好人”
她们正聊天间,忽听见了脚步声,见是时春来,当下又惊又喜又忧,可在听罢月池的决定后,一众人的脸色又转为灰败。善姐将帕子紧紧揪成一团“这、这真是李御史的意思”
时春眼带怜悯“千真万确。”
善姐不住摇头,泪珠一串串地落下“我不信,我不信我一定要当面问他”只是收一个奴婢而已,她只是想给他当奴婢罢了,好好伺候他一辈子而已,就这么一点微末的心愿,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冲到了月池的帐前,却被侍卫拦住。张彩听到了外头的哭喊声,问道“您不见她吗”
月池叹了口气,她言简意赅道“带走。”
张彩的双腿依然酸痛,他听着远去的哭声,竟有兔死狐悲之感。月池看着他的神情,冷笑一声”你做这副样子是给谁看她是懵懂无知,你是自己找死。怎么,你下了他的面子,反倒不高兴了”
张彩心下又惭又羞,不敢言语。月池道“明日就上本求外发吧。趁着众人还记得你的功劳,还能捡回一条命。”
张彩愕然抬头“明日”
月池道“对,明日”
张彩失魂落魄地回去,善姐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张永唉声叹气一夜不眠,而朱厚照亦辗转反侧,苦思他和月池之间的关系。此地之人,皆是一宿难眠,而在遥远的南昌,唐伯虎夫妻亦是在灯下相对而泣。
唐伯虎流泪道“九娘,是我对不住你,宁王他居然、居然有反心”
宁王爷在很久之前就想造反了,在朱厚照登基之初,他就开始想法设法贿赂朱厚照身边的近臣,以期恢复王府的护卫,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去招徕唐伯虎,结果把他吓得背井离乡。后来,月池借汝王府之事向朱厚照力陈藩王侵夺之弊,这下朱厚照彻底下定了决心,别说恢复护卫,连盐引都不再给了。
宁王为此又气又恼,后来流传月池在宣府身死,唐伯虎为伸冤,带着他的戏本主动投奔宁王。宁王当时大喜过望,为了败坏朝廷的声名,他花费重金,将戏本在大江南北流传,本是为激起民愤,动摇朝廷的根基,结果,反倒为朱厚照剪除勋贵,扫平了道路。
宁王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搜刮民脂民膏,贿赂官员,积聚军资,收罗匪徒。朱厚照的新政,辐射地仍是在中央,九边也是因杨一清和才宽等人的到来,有了一定的改善。可在遥远的南方,天高皇帝远,官员依然是肆意妄为,加上时有天灾,像时春一般的流民,根本控制不住。而这些人,就成了宁王的打手。
然而,即便是如此,南昌的兵力仍不足以支持发动一场大规模的叛乱,可盖不住有好时机啊。朱厚照的亲征,让宁王的心摇摆了起来,小皇帝有八成的机率,是要死在外头的啊。
而唐伯虎也是直到此刻,才发现了端倪。他深悔自己,有眼无珠,误信了奸佞,如今连累一家老小,都身陷囹圄。
沈九娘在大惊之后,问道“这,真的属实吗”
唐伯虎哀叹连连“如不是真动了歪心,为何会在有灾情时,招兵买马呢他的手,都伸到河南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