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笑了笑:“这镜子也久了,该去磨一磨了。”
一名衣着简陋的圆脸宫女端了饭食进来,低声道:“主子,用饭吧。”
钱氏看了一眼,一碗清汤寡水的小米粥,两块窝头,还有一碗咸菜,淡淡一笑:“今日这饭菜,倒是干净了些许。打点他们,还是有些用处的。”说着,她看了那宫女一眼,又道:“倒是委屈了你,原本把你叫过来,是想抬举你的。没想到,竟拖累了你。我来这地方,你竟也肯跟着来。”
这宫女,竟然是容桂。
容桂忙回道:“主子切莫如此说,能服侍主子,也是奴才的福气。主子也别灰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原来,当日恭懿太妃与钱氏勾连,在其中牵线搭桥的,就是这个容桂。
容桂眼见苏若华平步青云,眼红嫉妒,便一门心思的找门路,可巧钱氏也正在物色眼线人手,容桂便毛遂自荐,当了钱氏的马前卒。
至于在恭懿太妃跟前大闹出去等事,不过是做给六宫看的戏,日后她来回送信,也不令人生疑。
只是,容桂没想到淑妃竟然会一败涂地,她已是回头无路,与其在宫中当个下等宫女,不如跟着钱氏过来。她总是坚信,钱氏是钱家的女儿,之前也曾是皇帝的宠妃,或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日。到了那时,自己是和钱氏共患难的奴才,那就是不可同日而语了。苏若华,不也正是如此么?
钱氏拿过一块窝头,却并不吃,青白的手指狠狠的捏着,碎屑自指缝不住掉落。
她面上一阵扭曲,厉声道:“我也不在乎什么有柴烧没柴烧了,只要能除了那对贱人,便就心满意足了。”
容桂忙道:“主子放心,一切都打点好了的。”
钱氏憎恨苏若华,更憎恨恭懿太妃,若不是这两人,她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甚而如今连钱家都不认她了,将她自族谱中删掉!
她钱氏就是下地狱,也要拖着这两个人一起去!
屋外暴雨倾盆,却有几人冒雨前来。
李忠踏入屋中,瞪视着这对主仆,喝道:“皇上有旨,冷宫钱氏,赐自尽!”
第一百零五章
这主仆二人顿时大惊失色。
钱氏脸色煞白, 却兀自镇定,冷淡说道:“李公公,嫔妾所犯何罪?皇上为何会突然下旨赐死嫔妾?”
李忠冷笑道:“钱氏, 你做了什么事, 你自己心里还不明白么?你指使宫女夏荷,调配伤胎香料, 意图谋害贤妃娘娘的事, 已经案发了。你做下这样大逆不道之事,还心存侥幸么?!皇上还是看在你这些年打理后宫,没有功劳也算有些苦劳的份上,特特恩赐你自尽, 给你留个全尸罢了。若不然,单凭你谋害皇嗣这一条,便足以斩首示众了!”
李忠进来之时, 尚未开口,钱氏便已知晓那件事怕是败了,却兀自嘴硬道:“李忠公公所言之事, 嫔妾当真是毫不知情。那个什么宫女夏荷, 嫔妾从不识得她,她也不是嫔妾之前宫里的人。她做下什么勾当,如何就浑赖在嫔妾头上?这样胡咬一通也能作数,岂不是冤杀好人么?”
李忠听了她这话,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钱主子, 奴才之前也算受过您的关照,最后再叫您一声主子。您这是何苦呢,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您这样聪明的人也该明白,是再没有什么转圜余地的。皇上是何等样人,这皇宫大内又是什么地方?贤妃娘娘本就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何况眼下又怀着龙胎!您以为,这事只是简简单单的谋害嫔妃么?你这是在屠戮皇上的后嗣!这是钱家将你驱逐出族谱了,不然只凭这一条罪名,是足够皇上将你钱家上下满门抄斩了!钱主子,您还是自己个儿动手吧,别让奴才们来,那可就失了体面了。”
钱氏坐在凳子上,纹丝不动。
窗外天空忽然打了一道闪电,将昏暗的室内照的纤毫毕现,也照在钱氏的脸上。
李忠这方惊见,钱氏原本清秀可人的脸庞,瘦削憔悴,两颊深深的凹陷下去,双眼下亦向内凹去,眼下是一片乌青阴翳。她双手平放在桌上,十根手指甚是枯瘦,仿佛隆冬的枯枝。
坐在这里的钱氏,好似一具骷髅。
钱氏嘴角轻轻向上一扯,吐出一句话来:“你信口开河,此事是那苏氏贼喊捉贼,谋害于我。我是被冤枉的,绝不就死!”
容桂早已缩在了角落之中,只怕人忽然想起她来。
今日此景,钱氏必然要死。
皇帝的旨意,谁敢抗衡?她现下,也不过是困兽之斗,垂死挣扎罢了。
容桂只求,李忠办过了差,别想起自己来!
她可不要陪着钱氏,一起死在这儿!
钱氏将背脊挺的笔直,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浑身上下仿佛都紧绷着。
李忠看着她这副样子,喟叹了一声,说道:“钱主子,您若执意如此,那就别怪奴才们无礼了。奴才办了差,还要紧赶着回去向皇上交旨。再说,您上了路,这贤妃娘娘才能安心养胎。”言罢,他便向身后的几个小太监吩咐道:“送钱主子上路吧。”
钱氏听闻“贤妃娘娘”四字,脸上忽然一阵激动,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几个太监,厉声高叫道:“我是被冤枉的,苏氏这个贱人诬陷于我!我不死,我不能死,我要见皇上!”
喊叫了几声,她忽然起身,向屋外跑去。
门外看守的侍卫抬手挡住了她的去路,钱氏步履微微迟缓,便被那几个小太监按在了地上。
钱氏两手向空中挥舞着,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是徒劳。
她觉察到小太监似是将绳索套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死到临头的恐惧令她如疯虎一般的扎挣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的摁住她,令她动弹不得。
钱氏被死死的按在地上,嗓音嘶哑的吼道:“苏若华……贱人……”
绳索倏地收紧,令她再也骂不出一个字来。
钱氏只觉胸腔之中如有火烧,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这一生以来的光景,走马灯也似的在眼前晃过。
在府中倍受长辈娇宠的嫡女时光,秀女入选时的惊喜,册封淑妃的荣耀,被陆旻当作宠妃时的风光体面——对,哪怕只是个靶子宠妃,那也是得意的。
之后……苏若华便回宫了。
她眼前仿佛又看见了苏若华口称奴才、向自己毕恭毕敬行礼时的样子,而如今她却已是高高在上的贤妃娘娘了。
这一辈子,她就是不服苏若华,小时候一处玩耍时长辈们便都夸苏若华乖巧懂事,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只要有她在的场合,自己便仿佛消失了一般,谁也瞧不见了。乍闻消息,苏家落难,她入宫为奴,钱氏心中是暗暗窃喜的,从此之后两人便是云泥之别了。然而,及至两人进宫,苏若华明明不过是个贱婢,却夺去了皇帝全部的宠爱,也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地位。
到头来,自己甚而还死在了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