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第 253 章(1 / 2)

同治五年八月, 义兴船行高调重开,贺喜的人堵了几条街。水果花篮堆满门廊,有友商的, 有地方官的, 还有几家洋行的

嗡嗡的声响无端而起,渡海小轮自尖沙咀而来。露天甲板上挤满了人,让那轮机不堪重负, 桨叶无力地拍打海水, 把船身歪歪扭扭地停在简陋的竹搭码头边。

一个身材小巧、面容姣好的女客跳下小轮, 顺手往船头的钱箱里丢下五仙船费。她披着一件生丝蓝领湖色夏布衫,腰下是元色广东香云纱百裥裙,全身朴素没什么装饰,只有胸前的鎏金铜扣熠熠闪光。由于天热,她鬓角微生汗珠,顺着白皙的的脸庞滑到下巴尖, 她用帕子抹掉。

几艘锃亮的蒸汽轮船, 昂首挺胸地排列在平整的码头上。有全亚洲最快的“水妖号”, 有南中国吨位最大的货轮“皇后号”,都沿用了洋人起的名字,没改。

它们昔日的主人已经破产清算,这些轮船继续服务于中国人。也算是个无声的耀武扬威。

徐润和郑观应,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一个笑面虎一个不高兴,一唱一和一捧一踩,主旨不外乎一个林夫人,大妹子当初宝顺跟您签的那个提前供货合约,可不可以反悔啊

“纯甫去苏州上任了可惜可惜, 没机会给他践行。当年我俩同在宝顺当跑楼,又是同乡,处得可好了。后来他创办博雅,我还参加了开业剪彩呢。”徐润笑眉笑眼,先述说了八百字革命家史,然后殷勤地给这个容闳的接班小妹妹倒茶,“如果他还在,这合约他估计会给一笔勾销的。毕竟如今花衣市价呵呵当初谁也没想到哇如今库存积压得太多,你看,我已经三天没睡觉了”

郑观应坐在一旁不说话,只用牙签挑话梅,冷不丁来一句“赚这个钱,真好意思。”

徐润变了脸色“小郑,怎么说话呢妹子别介意哈,他被洋老板训了好几天了,心情不太好。当然我们不会让你把四万四千两都原封归还,那样不是成了无赖了我们付违约金,两成,三成,可以谈。但是要宝顺七便士一磅买花衣,这传出去是全上海的笑柄,你想没想过,别人会怎么看你博雅公司以后还敢跟你们合作吗哎,要是我在,当初肯定会劝着”

汇丰银行虽是外资,但总部在香港。虽然也受英国法律管辖,但英国人“尊重”殖民地文化,有时候也会顺从于当地习俗,称之为“中国习惯法”。

下午,林玉婵跑了一趟上环普仁街的保良局 这是华人绅士们呼吁创办的慈善机构,因为香港自内地拐卖人口猖獗,因此华商领袖合作,建立收容妇孺之所,倡办捐签,卖旗筹款,打击拐卖。

创办第一年,就解救了几十名从广东拐来的少女。半数遣回原籍,其余的坚决不愿回,只能滞留香港,先检疫,养好身体,然后由保良局负责找一些仆妇、工厂之类的活计,或是牵线婚配。

得知有人要出资送她们出洋留学,保良局几个董事又是惊喜,又是不解,验过名片后,立刻带林玉婵去参观视察。

林玉婵不得不搜刮自己并不丰富的经济学知识,艰难地解释“嗯,就是利用商品跌价而反向赚钱比如,丽如银行的股价如今是25磅,我预测它会跌价,于是我向丽如的某个股东借来股票,约定时间和利息,以25磅卖出然后等股价跌落,譬如跌到10磅,我再从市场上买回股票,还给那位股东。整个过程我净赚每股15英镑,减去借股票的利息。”

谢天谢地,不然以她的现代高中文凭,贸然跟古代的人精们玩期货,不知道能活几集。

但是这“卖空”的概念,苏敏官一听就懂,笑道“内地的粮栈、粮市,为了稳定价格,常有你这样的操作。但是派去的官员不谙市场规律,经常乱搞一气,官商勾结,一起中饱私囊。现在民间商人根本不允许做这种事嗯,洋商倒是会借出股票,不过利息奇高,除非那票子跌得一落千丈,否则根本赚不到钱。”

苏敏官早早就说要来看龙舟。今天顶着烈日,来到一座位于报废帆船上的小酒馆,定了雅座。

回去以后,她也不用苏敏官帮忙,自己认真撰写了投标书。参考了徐建寅的专业建议,最后让各位经理过目。根据江南制造局的生产能力和产品计划,分别从哪国订购哪种钢材,性能参数单价各是多少,最终的产品品种、产量、所占比例、何时运抵、如何保存厚厚地列了几十页的大纲。

“别灰心,早晚有合作的机会”颠地大班呵呵笑着,又让酒保给林玉婵送来一杯价格不菲的琥珀色洋酒,“等明年棉花价格涨到十五便士,我还让小郑收你家的棉花咱们一块儿赚钱”

十九世纪的台球和现代还是颇有区别的。林玉婵觉得自己手里的球杆沉重得很,不知是什么木材做的。台球桌并非石板,而是木质,边缘也没有橡胶挡板,而是全木。杆头镶嵌大理石,而台球本身也不是塑料材质,似乎是象牙制成的。

好在台球厅也是今年才在上海开起来,来光顾的洋人也都是半吊子,图个社交乐趣。

几个年轻小伙子起哄,殷勤给她摆好球,七嘴八舌地跟她讲了规则白球和黄球分别是双方的主球,另有一红球,按照击打和落袋顺序,获得不同的得分。

旁边的男男女女唏嘘一阵,有人跟他比惨“我们几家洋行集资设立的淞沪铁路公司,钱都到位了,可恶的上海道台硬是压着不批,天天派人上门骚扰,宣读他们那陈腐的儒家旧典,试图说服民众我们是撒旦。结果怎么样,五千英镑打水漂”

在利益的驱使下,棉花商人格外有恃无恐地增重掺假,也属正常。

大伙当然也知道林玉婵提这茬的用意,严肃表态“咱们收的棉花,别说掺水,碎叶子都细细摘出来,按照手册标准,每包都是一级甲等。客户不信时,林姑娘随时让他们来抽查”

林玉婵在里间听得一清二楚,心中苦笑。

毛顺娘捧着那聘书出神。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带到茶号里玩,也偶尔看到父亲从别的商铺里挖人,把那些看来很有本事的老师傅请来茶号,相谈过后,郑重其事地捧上这么一份聘书,交换双方的承诺。

但是宝顺洋行就没那么容易撮合。颠地大班喝得半醉,大着舌头说,他们去年已经料到棉价起飞,早就大手笔置地,仓储空间绝对够用,就不麻烦博雅了。

这是个奉行纯粹资本主义到极致的现代银行,清政府的倒台没有牵连它,两次世界大战没有打倒它。即便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它也没有撤出大陆,而是被特批办理外汇业务,直到改革开放

林玉婵不气馁,笑道“女孩子可以学医、学护理呀。孤儿院的黄鹄很有天分,当初闹霍乱,她才多大一点,张罗照顾几十个弟弟妹妹,你也见过。翡伦也十岁了,虽然脾气暴点,功课都出挑。她的命是西洋大夫救回来的,我私心也想让她深造,学点医科技术。还有其他几个女孩子,都善良心细,比得上你新招的男童等她们学了西医,回来开办学校,训练更多的西医护士,救治万千妇女儿童,提升国民体质,再也不让外国人说我们孱弱诶,或者像我这样做买卖,赚外国人的钱”

总不能说,让这些女孩子出去学政治法律工程军事,学怎么造军火、闹革命吧容闳要吓死。

先把人弄出去再说。之后耳濡目染,自会习得自由之精神与活泼之思想。

“对了”林玉婵又想起来,振振有词,“日本国正维新,前年送学童留美,也送了五个女孩呢女子强则国家强,这道理他们都懂”

人们这才骤然惊觉,当初的地产泡沫,原来只是个前奏。

幸运的是,新成立的、总部位于香港的汇丰银行,由于未曾参加大规模投机,倒是有惊无险,平稳地度过了危机,不仅业务照常,还给身陷泥潭的港英政府了十万港币的紧急贷款,一举取得港币发钞权,当年股息率达到10,成为矗立在风雨中的赢家。

再说,上次地产风波,就算有洋商亏本跳河,但也有人赚得盆满钵满呀不赌一赌怎么知道。

林玉婵不敢再推销她的“美好想象”。但她知道,等到现在的捻乱过去,直到几十年后的义和团,这期间国内相对和平,不会再有像洪兵起义、太平天国那样的大规模兵戈。

自己担的风险自己扛。林玉婵大大方方把两位宝顺买办请进客厅,吩咐周姨上茶上点心。

红姑等几个自梳女,半个钟头了竟然还滞留在巷子口。原来是景姑行动不便,又不愿走煤气灯下,怕“地火”,更舍不得叫车,非要脚底踏着木块,小心地沿着马路边缘挪动,其他人不愿丢下她,只能干看着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