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咬牙提拉手臂。拉伤的筋肉一阵剧痛。拉不动。
“再来”
苏敏官两只手活动范围有限,也无法用全力。他不甘心地抬头看。
林玉婵跪在棱棱的瓦片和石子上,不顾生疼的膝盖,提气用力
“对不起”
永定门外,进京贺寿的驼队一眼望不到尾。苏敏官倚着一棵大柳树,一边分心观察骆驼,一边注视城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
西人之科技尽入大清彀中,是太后生辰最好的贺礼。一时间谀词如潮,仿佛大清明日就能复兴祖业,震慑外夷,重新回到世界的中心。
赫德忽然心中莫名其妙升起个念头,狐疑地道“你、你不会真是个通缉犯吧我、我会报知”
苏敏官微笑“那您最好提前打好解释的草稿,为什么会雇一个通缉犯做您的贴身随从”
赫德冷笑“海关又不执法。你慌什么。”
这个神秘的中国行商似乎有着天生的亲和力,即便明知对方是在绑架自己、以牟私利,赫德也不由对他产生些微共情,生出一些英雄惜英雄的微妙善意。
“你也听到了。李鸿章什么都不肯保证。漂亮话倒是说了一堆。”赫德说,“这不奇怪。参倒裕盛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从道德和情感上他都是油盐不进,我尽力了”
“不。李鸿章已经给你指了一条明路。”全程窃听对话的苏敏官立刻反驳,“可惜你没收到那个暗示他于是没坚持。”
赫德惊讶,想了半天,才道“难道是那个铁厂不,李鸿章知道的,我不可能帮他。海关不是摇钱树,今年的财务年已经结束了,所有结余税款都已早早划分了用途主要是战争赔款和军需。倘若无端挪用,会引发一系列无法预料的后果”
苏敏官微微冷笑,着看他。
赫德莫名心头一颤,才想起来,自己面前的中国人不是什么华夷友好榜样,只是个不择手段的绑架犯。这几天的友好相处,并没有让他放松手里的枪。
“婚书拿出来我知道就在这院子里你们不是最讲礼数吗洞房合卺的时候婚书怎么可能不在”
她用枪顶着宝良脑门,左手抄起预备着“洞房花烛”的几盏花灯,哗啦一声,灯油泼得满床都是。再找个火镰一擦
几个兵马司捕盗倒拿他没办法,把他全身上下搜了个遍,只搜出个荷包,有点意外。
大家把里头的钱分了,皱着眉头互相商议“李大人正忙。先找个地方押起来再说。”
于是按照惯常的手段,把他辫子上栓根绳,像牵狗一样牵着。又觉得这人身形矫健,不是那等孱弱愚民。因着洋务之便,淮军进口了一批英式手铐,今天正好开个张。
“快走”
赫德昂然道“信不信由你。如果要挤出二十万两富余银子,至少要等到明年年中而且就算海关有这个钱,我也不会拿它来填补到自己的私事里去。这是我从接手粤海关开始就制定的原则。不是我不关心林小姐这么说吧,就算被陷害下狱的是我自己,我也不会动用海关款项来脱身。这是我的底线,抱歉,你现在可以开枪了。”
他举起手,眉骨压得低低,威严的面色下,残余着理想主义者的风发意气。
出乎意料,绑架犯并没有大发雷霆。
“谁要你掏钱。”
苏敏官一句话把他噎回去。摩挲衣摆下的枪,凛冽而沉默,呼出的气息似刀锋,宛若一幅水彩画中走出的哀兵。
然后一边一个,去“拉架”,一个捂她的嘴,“多谢教训。”苏敏官面不改色,催促,“现在下令。”
说完,有意无意朝赫德的办公桌瞟一眼,在那摞得整整齐齐的一堆书本中,伸手抄走几本牛皮笔记,一心二用地翻了翻。
赫德勃然变色。他怎么知道
林玉婵越听越烦躁,一时间好像有点灵魂出窍,飘在这小小牢院的上方,冷漠地看着宝良下跪的画面定格,看着他一张嘴开合,做出各中各样的表情。
维克多不敢真惹老太太生气,只好躬身相送,然后优雅一转身“林小姐”
所以,便宜坊需要发展自己的独特优势,要让有钱客人们舍得为这个优势付钱。
林玉婵用餐巾抹嘴,同样表示没空。
西洋机器早晚越来越普及。她也许是第一个摘桃子的,但她不会是唯一的一个。
远处钟声敲响十一点。毛顺娘到了午休时间。她伸手招呼另一个师傅顶替,自己解开头巾,洗了手,笑嘻嘻地出来。
看到一堆人围观,她又吓得进回去。还是不习惯在公众面前露脸。
几乎是同一时刻,几个兵马司捕盗提着火`枪冲进院子“抓反贼”
宝良趴在地上,肚腹下一滩血,虚弱地叫“救命”
轰
“反贼”两个字再不敢瞎说,唯恐再被谣传成捻匪。太后过寿的大喜日子,自己的辖区闹出“捻匪”,岂不是要命
于是“反贼”变成了“小贼”。那捕盗顿了顿,也许是觉得“小贼”咖位不够,又加一句“他们就是纵火犯”
水龙局的兵勇带着水龙迎面而来,听闻命令,丢下水龙拔出棍。
两人唯有疾奔。好在北京的路横平竖直,拐来拐去没有迷失方向,始终能找到朝南的路。
林玉婵喘气困难,呼吸里带了血腥味。两个月没走出小院子,骤然甩开肺活量狂奔,爆发力用尽以后,开始腿软。
“阿妹,这边”
左近一道六尺窄胡同。胡同两侧都是民宅后门,路面堆满了越冬的煤炭,难以走人。苏敏官轻轻一扯,两人闪身进去,越过几辆板车。苏敏官回头一推,板车上堆的煤球塌方,哗啦啦滚落地,滚出一地煤灰。
兵马司捕盗齐齐涌进,踩着煤球滑旱冰,歪七扭八地向前冲刺“这里”
扑街比土镣铐结实得多,鬼佬真是很会造东西。
街上被捕的倒霉鬼不止他一人。因着太后寿辰,四九城统统清场。有那违规摆摊的、手痒捉鸽子的、聚众赌博的、家门口没挂红纸的都被推推搡搡的拉出来,辫子栓在一起示众,成为不敬天家的反面典型。
他花了难以想象的代价,费尽千辛万苦捞出的人,平地长翅膀,飞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轻轻叹口气,抬头看路。
走没多久,路被堵上了。
惊慌的百姓四处乱跑,叫着“走水啦快救火呀”
胡同里一个小四合院,里面正冒着火光,热气窜出胡同口,把他激得全身一颤。
京城本就天干,又赶上深秋干燥时节,四合院里的屋子都是砖木结构,那火苗吞吞吐吐,奋力爬墙,大有火烧连城之势。
有人试探着问“喂,老板娘,你们这制茶叶的机器,是从洋人手里买的洋人也肯卖”
每个人都有软肋。赫德不怕死,但他害怕壮志未酬,害怕默默无闻地消失,害怕那些辛苦打下的地基宏图,被无知的庸人一把毁掉。
林玉婵当然叫冤,他们就装模作样地恫吓两句,根本不听她解释。
“练兵以制器为先。要是能有个完整的西式铁厂就好了。上海就有现成的好几个,可惜个个都把我拒之门外。”李鸿章叹道,“洋商忌惮我们,不肯出让。要么就狮子大开口就那个旗记铁厂,要价二十万两银子。呵,他知道这钱能赈济多少灾民、给兵勇装备多少子弹吗张口就来谈不拢,算啦,这事急不得”
“科尔先生的旗记铁厂我去过,设备齐全,确实值这个价。”赫德忍不住说,“李大人,你的预算是多少”
李鸿章笑而不语,把赫德看得心里发燥,半天,他才说“我哪有什么预算。我的预算都拿去给太后准备生日贺礼了。话说鹭宾,你不妨也准备着点儿,回头我帮你一并送上去,也让两宫太后看看你的忠心。”
赫德赶紧应了“谢李大人提点。”
“我不明白,苏先生,为什么你不肯自己求见李鸿章,他又不是不见白丁非要装我的随从,万一让他发现了我怎么解释你又不是通缉犯,那么怕羞”
除了接受闻讯,其余的时间也不能闲着。看守的婆子想让她做女工,结果发现她手笨,别人做三件她做一件;想让她洗衣服,又嫌她身量弱,最后找出几个大筐,丢给她。
“糊灯笼会不会一天五十件,做不完别吃饭”
没过几天,林玉婵这个“打外国官司”的“壮举”,也润物无声地在商界传开了。
宝良听她这么一问,面露难色,警惕地看看周围,然后压下帽檐,悄声说“恭亲王揽权纳贿,徇私骄盈,目无君上,我阿玛被几个翰林院的人说动,想试着通过这件案子,把那鬼子六给参倒”
“洋务派的滑铁卢中国官场内讧,与外国洋行交好竟被用作攻击手段”
洋人还算给面子。林玉婵偷送去报馆的爆料求救信,不知为何被改头换面,以一个自由记者的名义,掐头去尾登了一小段,看得出修改嫁接的痕迹。
内容么,基本上忽略了她的倒霉冤情,而聚焦在了更加宏观的层面顽固派和洋务派的明争暗斗上。
原本这中中国官员内斗的消息,洋人报馆是不太在意的。但此事又莫名其妙牵涉到外国洋行当然不会给洋行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洋人平的白躺枪,那记者还是可劲儿嘲讽了两句,那辛辣的语气似曾相识,神似退隐江湖已久的ec班内特。
林玉婵看到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敞着口。她跨过一团骆驼粪走近。忽然,两只修长的、铐在一起的手伸出箱子,一把将她拖了进去。
搭的一声,箱盖扣上。眼前漆黑。身边有人轻轻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