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行人侧目。
宝良的神色狰狞了一瞬间,朝那行人喝道“我接我自己媳妇回家,看什么看”
他现在有婚书在手,可不算强抢民女,算合法接亲,谁敢有意见
刑部的人全都眼瞎耳聋,一点没拦着。林玉婵出了这个门就和他们没关系。
林玉婵被人推进小轿,掀半个帘,认真看外面景色。
灰色的墙,土色的路,远处喇嘛庙的白塔金顶。小贩拖长了声音吆喝磨剪子戗菜刀。
轿子在一个小四合院门口停下。
林玉婵怀疑地问“裕大人府上”
“不不,是个别院。”宝良殷勤让她下轿,“先住两天,洗一洗,养一养。你看你都瘦一圈”
院子里倒是新打扫过,里外两进,墙面有新漆,地上落叶扫在角落,石砖地上仓促摆着几盆花。
一个大麻袋,歪七扭八地堆在敞开门的堂屋墙边。看体积,像是自己之前带来的行李盘缠。
林玉婵屏息而立,过了几秒钟,才平心静气,对宝良道“既然是裕大人运筹帷幄,救我于水火,我理应前去拜谢。你们不是最讲礼数吗怎么不带我去见他我做了你家媳妇,也总得拜见公爹吧”
宝良用食指抹了抹冬帽缝里的汗,笑道“他可能还有点生你的气。最好别见。先让他适应适应。”
林玉婵心想,裕盛出手救她,反倒生她的气
她敷衍“先让我看看行李少没少。”
说话间,林玉婵已经迈入堂屋,检查自己的行李。
除了随身银两和铜钱不翼而飞,其他东西倒是一样没少,连个梳子都胡乱丢在布袋里。看来刑部的人知道她没什么油水,抄东西也抄得很马虎。
宝良凑到她身后,笑问“喜欢这里吗”
他这一个月过得不痛快。父亲裕盛大概是犯了太岁,莫名其妙被李鸿章摆了一道,焦头烂额应付不暇,白头发都多了一大把。他这个做儿子的,原本是回京休假,打算好好放松几个月,此时也不得不床前尽孝,承担起照顾老父的责任。没时间去探望他心爱的姑娘。
裕盛脾气上来时,随意打骂呵斥,罚跪罚写字,他也得受着。
但在他心里,希望的小火苗始终未灭。他多日的等待守望终于开花结果。林姑娘获释了
当然,他不上朝,其中因由他也弄不清楚,也许就是太后天威难测,谁说得准呢。
这个金屋藏娇的别院是仓促收拾出来的,虽然不大,里头铺陈了不少珍玩,应该比她在上海那个小破楼要舒服得多。
他摆着灯烛红纸,美滋滋地看着她拆行李,心想等生米煮成熟饭,她就算知晓自己案情的真相,估计也闹不动。
宝良忽然看到林玉婵拿出个漂亮的男式小帽。他眼一亮。
“马聚源的帽子给我的”
不由分说抢过来,摘下自己头上冬帽,把这新的往脑袋顶一戴
林玉婵一瞬间来火,冷冷道“这帽子是南方人戴的,您怕不合适。”
宝良是个典型旗人大扁头,把那帽子往脑袋上扣了好几次,果然尖尖的扣不下去。
京师的官兵用惯了粗大的筒子枪,大概没想到洋枪还能造得这么小巧。她把这枪装在衬丝绒的漆木盒子里,上个锁,让人当成梳妆盒,砸都懒得砸一下。
鬼佬真是很会造东西。
宝良如痴似醉,光光的脑门上一头冷汗,突然意识到,林姑娘以前反复说的“不中意”,也许、可能、大概、似乎是来真的
可是他这百里路已经行了九十九,已经把姑娘请到了洞房里,怎么偏偏这时候突然翻脸
“你息怒,别冲动,”宝良白着脸说,“婚书你赖不掉。你这是谋杀亲夫,我、我叫人了”
“婚书拿出来我知道就在这院子里你们不是最讲礼数吗洞房合卺的时候婚书怎么可能不在”
她用枪顶着宝良脑门,左手抄起预备着“洞房花烛”的几盏花灯,哗啦一声,灯油泼得满床都是。再找个火镰一擦
几个兵马司捕盗倒拿他没办法,把他全身上下搜了个遍,只搜出个荷包,有点意外。
大家把里头的钱分了,皱着眉头互相商议“李大人正忙。先找个地方押起来再说。”
于是按照惯常的手段,把他辫子上栓根绳,像牵狗一样牵着。又觉得这人身形矫健,不是那等孱弱愚民。因着洋务之便,淮军进口了一批英式手铐,今天正好开个张。
“快走”
苏敏官被几个人推着后背,暗暗蓄力一挣。
扑街比土镣铐结实得多,鬼佬真是很会造东西。
街上被捕的倒霉鬼不止他一人。因着太后寿辰,四九城统统清场。有那违规摆摊的、手痒捉鸽子的、聚众赌博的、家门口没挂红纸的都被推推搡搡的拉出来,辫子栓在一起示众,成为不敬天家的反面典型。
他花了难以想象的代价,费尽千辛万苦捞出的人,平地长翅膀,飞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轻轻叹口气,抬头看路。
走没多久,路被堵上了。
惊慌的百姓四处乱跑,叫着“走水啦快救火呀”
胡同里一个小四合院,里面正冒着火光,热气窜出胡同口,把他激得全身一颤。
京城本就天干,又赶上深秋干燥时节,四合院里的屋子都是砖木结构,那火苗吞吞吐吐,奋力爬墙,大有火烧连城之势。
太后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哪能捅娄子。不等“水龙局”赶到,街坊邻居已经自行出动,有的敲锣,有的打水,有的递送桶盆,有的在旁边叫喊鼓劲兼看热闹
“是裕盛裕大人别院”内城旗人多少都沾亲带故,大胆八卦,“平时就是个留客的去处,这两日忽然布置起来了,别是要置外室,哈哈,开门红”
“鸟枪”
不知何人脑洞大开,慌乱惊呼“捻匪打进京啦”
自古谣言传得最快。豪宅平地起火本来就可疑。里头又传出枪声
北京城并非固若金汤。嘉庆年间就有天理教起事,几十个农民拿着锄头一路打进紫禁城,宫女太监大臣侍卫争相逃跑。当时还是皇子的道光爷挺身而出,一把鸟枪轰死几个反贼,这才扭转局势,以一己之力,将大清朝“皇宫沦陷”的耻辱推迟了八十多年。
上了年纪的北京人无不记得这惊心动魄的一日。京师承平日久,大家胆子都小。
“快跑啊捻匪作乱啦”
几个押送的兵马司捕盗也被吓了一跳,不满地嘟囔“哪里有匪,老子们一路巡逻啊”
被铐住的可疑分子突然暴起,一个当胸肘击,把离他最近的捕盗打倒在三尺之外。紧接着踹倒另外一个,灵巧一蹿,挤进不知所措的街坊群众当中。
兵马司捕盗趴在地上,啐出一口血,匪夷所思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一根孤零零辫子。
“x他大爷的,反贼追”
“让开捉反贼”
这一喊不得了。百姓们听到兵马司的人嚷嚷“反贼”,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也不管救火了,拼命朝胡同外头踩踏。
“果然是捻匪捻匪打进京了别管这儿了,快回家关门呀”
噼里啪啦,四合院里的火点燃了胡同里的大枣树,着火的树枝又掉在路边乱停的两轮板车。她手里还挽着宝良的辫子,踉跄好几步才被迫松开,宝良的哀叫声痛苦变了调。
几乎是同一时刻,几个兵马司捕盗提着火`枪冲进院子“抓反贼”
宝良趴在地上,肚腹下一滩血,虚弱地叫“救命”
都认得他是大学士裕盛的独子。兵马司捕盗连忙收枪,大骇“宝少爷被反贼伤了快,快去叫大夫别怕,小的们这就去捉贼宝少爷可曾看到反贼去哪了”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