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决定每样买一些。要去拜见官太太, 准备点礼品万无一失。
“兴瑞”品牌重出江湖,改头换面,工艺仍是十三行秘方,制作流程却大部分交给蒸汽机, 成为大清第一家机械化精制外销茶。
林玉婵摇着扇子, 数着桌上那积压如山的订单, 嘴角都快翘上天。
不仅是她。茶货经理老赵, 以及他手下的人,一个个进入了史无前例的拼命状态他们的工薪和业绩挂钩, 这在当时的外贸商铺里还不多见。大家仿佛看到一块块银元在朝自己招手, 集体自发996,忙得连饭都站着吃。
老赵再也不趁工作时间给孩子批功课了。直接请了个先生去家里教,自己专心挣钱, 每天算盘打得噼啪响。
技术总监毛顺娘分身乏术, 拐带了几位婶嫂闺蜜,培训之后一同上工,毛掌柜居然都舍不得管这都是银子啊
“露娜, “奥尔黛西小姐坐在她对面,优雅地往嘴里送烤土豆,笑着安慰她,“你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你的高贵灵魂。此行不论成功与否,都是上帝的旨意。我要感谢你,选择陪在我身边。”
谁能想到,简简单单“兴瑞”两个字, 在老牌洋行心中,分量那么大
林玉婵问“你要去哪”
“新疆。”维克多作势将一片餐巾裹在头顶,神秘兮兮笑道, “要不要我给你带特产玉器配你很合适”
虽然她不会上纲上线的给自己找不痛快,但偶尔触及这个念想,还是会心有隐痛,觉得这些情谊根基不牢,如同沙上建塔,如同脆弱的花瓣上扎着一根刺。
如果日后,遇上像维克多今日的情况,她们会不会也理所当然地,向她露出强者的獠牙
维克多还围着她打转,用尽各种姿势道歉。餐厅里的中国侍者瞧着稀奇,窃窃私语。
林玉婵忽然意识到,只因现在是短暂的“同治中兴”,洋务运动欣欣向荣,这才能让她跟外国人安安全全的打交道。如果日后洋务运动破产,极端排外思潮重新占据主流,那么她别无选择,必须和这些洋人朋友割席,才能自保。
更有可能的结果,是她作为“汉奸”,直接被糊里糊涂清算掉
心累。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头等舱的洋人饮酒跳舞,三等舱的华人与蝇共舞。“水妖号”飞速在海面上疾驰,把这一船上的暗潮汹涌,带到了帝国最北端的条约港。
“津门故里”。
林玉婵换好男装下船,望着码头牌匾上的大字,深吸口气,勇敢踏入新地图。
她已经跟赫德道别,诚心谢过了允许搭船之情。赫德已去巡视津海关,租界海关大楼顶升起格子旗。
维克多已被京里派来的专使接走了。维克多在船上对她做小伏低百般讨好,此时才算恢复了“洋大人”的体面,被人毕恭毕敬地请上官家马车,然后横冲直撞地离开。
奥尔黛西小姐下船后就派女仆去找当地教会。没一个钟头,就有个大胡子教士带着几个中国信众前来迎接,请进英租界利顺德大饭店休整。
对林玉婵也十分客气“是奥尔黛西小姐的同伴吧来,让仆人帮你拿行李。”
林玉婵笑着婉拒“我不用休息,想在城里逛逛。”
大胡子教士笑道“好遇事就报望海楼天主堂。没人敢刁难你”
林玉婵心情复杂地谢了,一边突发奇想洋人教会四海一家,教士所到之处连绵成网,只要是“自己人”,就出人出力,倾情相待,必要时还能组织起来和朝廷抗衡其实跟天地会性质差不多。
难怪苏敏官不肯轻易授权。
林玉婵核着待收账目,一边想,虽然苏老板没求回报,但她也不能白占这个便宜。兴瑞品牌的茶叶销售额,还得给他分个一两成,意思意思。这都是银子啊
华人船商跟洋商死拼恶战,义兴今年巨额亏损是肯定的。总不能让他吃土。
门口有人叫“长途信”。
林玉婵环顾四周。居然没人去取。
员工们都热火朝天忙制茶。老赵埋首算订单,抬起脑袋犹豫片刻,又低下头。
林玉婵哑然失笑,深感博雅要完。
挤在三等舱里的华人,只能自带干粮饭食,通铺和厕所一墙之隔,就着茅厕的味道吃饭。
而头等舱里,每天三次点心,两顿正餐,餐后有苹果和糖饼,蜂蜜和热牛奶无限供应。吧台上的调料足有七八种油、醋、青酱、椒盐、卤虾酱
“露娜,“奥尔黛西小姐坐在她对面,优雅地往嘴里送烤土豆,笑着安慰她,“你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你的高贵灵魂。此行不论成功与否,都是上帝的旨意。我要感谢你,选择陪在我身边。”
林玉婵对于奥尔黛西小姐的日常传教已经基本免疫,甜甜一笑,不走心地附和两句。
餐厅另一角,忽有西洋乐声响起。几个跟随赫德的海关职员笑着鼓掌,跳起舞来。
“维克多,一路顺风我们在上海等你”
海关商务助理维克多列文,近来被另派任务,要出长差,在天津下船以后就要和同事们分别。大家正在给他举办一个小型的道别酒会。
维克多喝得半醺,白皙的脸上两团红晕,努力走直线,来到两位小姐的餐桌前。
“美丽的奥尔黛西小姐,”他夸张鞠躬,“我能从上帝的手中把你借出来五分钟,跟你跳个舞吗”
奥尔黛西小姐古板一辈子,头一次遇上这么个不要脸的货,一时间忘了训斥,捂着嘴一笑。
“我腿脚不方便。”
说着,站起身离开。
维克多不敢真惹老太太生气,只好躬身相送,然后优雅一转身“林小姐”
林玉婵用餐巾抹嘴,同样表示没空。
西洋机器早晚越来越普及。她也许是第一个摘桃子的,但她不会是唯一的一个。
远处钟声敲响十一点。毛顺娘到了午休时间。她伸手招呼另一个师傅顶替,自己解开头巾,洗了手,笑嘻嘻地出来。
看到一堆人围观,她又吓得进回去。还是不习惯在公众面前露脸。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哗,轮班倒,不用停工像洋人纱厂一样”
机器不吃饭,相当于一个无限劳力。频繁开关还费燃料呢。
有人试探着问“喂,老板娘,你们这制茶叶的机器,是从洋人手里买的洋人也肯卖”
博雅公司在圈外名气有限,陌生人看到个年轻女子在主持厂务,第一反应是“老板娘”。
还没等她答话,却有人替她解释了“这位太太就是博雅的老板,上过报纸,跟洋人打过官司的我跟你讲”
郜德文的官司,林玉婵为了争取尽快开庭,不遗余力地舆论造势,吊足了群众的胃口。如今官司尘埃落定,余波尚存,偶尔还有人议论两句。
按照英领馆的规定,北华捷报刊登了详细的庭审记录,当然也如实记载了那位表现出众的大清籍女代理人。林玉婵这事做得剑走偏锋,她思考再三,不敢太高调,并没有留自己名字,只是留了姓,以及某外贸公司董事长兼经理的身份。
无心之人一看即忘,而有心人要想查访,也很容易。
找遍全上海,女子挂名的西式公司屈指可数。
没过几天,林玉婵这个“打外国官司”的“壮举”,也润物无声地在商界传开了。
女人进中国衙门,于习俗上算是很丢脸;可换成是“重女轻男”的洋人法庭,那也不能用中国礼教来参照。更何况她是胜诉的一方能告赢洋人,一定是很厉害的了。
所以这件事并未太影响她的声誉,反而把一小部分开明之士带出舒适圈,让他们开始思考女人做生意,也可以做得像模像样嘛瞧,洋人都认可了
但捻军流窜各地,组织上明显不如太平天国。百姓们对捻匪的惧恶也有限,这告示孤零零地飘在风中,没人看。
她更加郁闷地想,跟她做朋友的那么多洋人,奥尔黛西小姐,康普顿小姐她们的祖国,何尝不是跟中国有血海深仇呢
租界和老城厢之间的空地上,一个戏班子正火热登场。
“观此人容貌像似曾相见,好一似我儿夫死后生还”
问了当地人,唱的是近来大热的三郎还家。咣咣喳喳花红柳绿,底下民众叫好连天。
老赵再也不趁工作时间给孩子批功课了。直接请了个先生去家里教,自己专心挣钱,每天算盘打得噼啪响。
林玉婵饶有兴致地听了几分钟。林玉婵脸色微微一变,抬起头,看着那张俊俏无害的立体面庞。
她扭身,报纸架上取一份上周的报纸,亮在维克多面前。
维克多不由分说将她拉出座位,依依不舍地说“我要出差,要长途旅行,说不定你明年才能看到我。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许就永远看不到我了林小姐,行行好,就跳一个舞,让我在漫长的旅途中有个美好的记忆。”
难怪每次签条约的时候,列强都死乞白赖地争取“传教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