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再次试探底线, 再次被火`枪顶了腰,慢慢举手,退了回去。
洋人费尽周折把苏敏官“请”来自己的地盘, 不签出个满意的合约,不会放他出去。
有个小姑娘还在船里乖乖等他。他心情差到极点,故意借题发挥,一拳挥过去, 大声怒喝“怎么,这里还是不是大清的土地我是走是留都权利都没有了”
几个大汉把他拿住。其中一个面不改色, 笑着回“这里是租界, 可不是大清的土地。还真由不得您随意来去。”
大汉冒充保镖, 持枪手法娴熟,看不出有什么江湖原则。苏敏官忽然心起一念,轻声道“清帮”
大汉微微变色, 放开苏敏官, 撩起腰间黑布,警惕地立到门边。
清帮残余流窜沪上, 什么来钱做什么。给洋人当狗也行。
大清的毒瘤遍布肌体,消灭了一个,还会生出更多。一个楚老板倒下, 还有千千万万个楚老板前赴后继。
苏敏官对此也无能为力。
他转身而回。
唐廷枢和徐润都看着他, 面色复杂。
苏敏官那句大声的斥责,几个买办都听见了。
唐廷枢脸色变了又变, 最后小声用广府话说“敏官,点回事”
苏敏官接过侍应生手中一杯马蒂尼酒,拨弄杯沿的柠檬皮。
唐廷枢是这群买办里的领头。只要把这人搞定,其余的好办。
“我小时候, 听到不少西洋商业的传奇契约、法治、殖民、变革、商战以为他们纵横海洋,追逐财富,以商立国,个个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将才。”苏敏官唇角一翘,讲起闲话,“没想到今日才发现,他们的手段也就那么回事,放进三国演义里活不到第二回 。几位老兄,你们是屈才啦。”
唐廷枢听了一耳朵阴阳怪气,咂摸出其中意思,神色慢慢复杂起来。
洋商大班在不远处招呼“唐,不要闲聊,直接问他开价多少。”
洋人不谙中国习俗,跟中国人交流,提命令可以,具体到你来我往的复杂对话,还是喜欢倚仗买办。
苏敏官很亲热地揽过唐廷枢的肩膀。
“别装傻了,老乡。”他也低声用广府话回,“我今日确非自愿而来。你再多跟我多讲一句话,就是坑害同胞,从此我俩交情一笔勾销,洋人也唔会额外给你恩典。”
唐廷枢没想到他直接把话挑明,尴尬地沉默片刻,点点头。
然后拉着徐润,去向洋人老板复命。
“对不住,我们刚发现,那块浦东的地皮,丈量得似乎不太准确。我们还是觉得应该抓紧时间去确认一下”
不住弓腰告罪,然后拿起衣帽,双双告辞。
能做到洋行头牌买办的人物,胸中格局大,也是怀揣着一些洋务自强的野心,并非那损人利己的小人。在事业上跟华商竞争可以,但这种没品的坑害同胞之举,两人若参与了,那就里外不是人。日后在华人圈子里名声扫地,退路完全断绝。
两个都是明白人。迅速权衡之下,恭谨地表示恕不奉陪。
徐润向苏敏官投去一个抱歉的眼色“日后赔罪。不过敏官,他们的条款真的很不错,你可以考虑一下。”
说完,一个追一个,走得飞快,踩着楼梯板,蹬蹬蹬直响。
剩下几个买办也有点唱不下去这戏。三言两语,让苏敏官讥刺得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地望着幕后的洋老板。
“没用的东西。”金能亨低声恨恨,“滚。”
客厅内气压骤降,几个原本在闲谈欢笑的洋商凑了上来,面带不豫之色。
这些人,苏敏官也认得多半,都是上海领头洋行的经理大班,什么怡和、旗昌、宝顺
今日这局,说到底都是金能亨攒起来的,夸口可以把那个油盐不进的义兴苏老板给弄过来,再找几个中国人买办花言巧语,压力之下,不愁他不低头。
到那时,接近一成的长江客运市场份额,就能重新回到洋人手里。
可是现在,买办都知难而退。这群不靠谱的中国人
只能靠他们自己上了。
宝顺的颠地大班指指沙发,“苏先生,哈哈,久闻大名,未曾得见。不过以后你大概可以经常来这里喝酒了坐。”
沙发上的西洋女郎咯咯娇笑,媚眼打量这个帅气的异族小伙,并不打算给中国人让位置。
那笑声撩得苏敏官心头毛躁一刻。他余光看座钟,九点半。
船里的姑娘应该等烦了吧
但愿这些洋人可千万别啰嗦。
金能亨经理朝他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深深吸一口气。
苏敏官绝望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果然,金能亨开始长篇大论。
“你的蒸汽轮船,我们旗昌洋行可以折价购买。”他财大气粗地说,“其余资产,随你处置。你要是想入股,我们也非常欢迎。你也看到了,半数的中国船主都已经选择了将资产寄托在外国洋行上,因为我们有更健全的法律和免于被清国官府随意盘剥的权利。这并不是卖国或软弱的表现,正相反,这是拥抱现代商业规则之举。如果你愿意,你依然可以管理你心爱的露娜那原本是我们的密西西比号而且会获得比以往多得多的收益,足以让你买下大宅和田产,娶它个如花似玉的妻子,或者做任何你喜欢的事业”
金能亨的语气热情而诚挚,好像从未跟苏敏官、跟义兴船行有过任何龃龉,好像只是今天才认识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出于英雄惜英雄的心态,打算不遗余力地提携他一把,让他从此进入人生的快速道。
其余几个洋商纷纷笑起来“金能亨先生,你为什么要折价购买露娜这艘船已经被改装得适合中国人出行,我们有理由认为它依旧保值。复源洋行愿意原价购买它。”
苏敏官抿着茶,静静听着洋老爷们替他哄抬身价。
比起买办们的转弯抹角,洋大人的思路更加直接给他一个镜花水月的虚幻美梦,让他觉得,如果空手走出这间洋楼,就等于错过了人生最大的机遇。
在滔滔不绝的听力轰炸中,他目光忽然低下三分,发现那个卷发娃娃脸的陪酒女郎,用折扇挡着面孔,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苏敏官嘴角一翘,眼神朝娃娃脸女郎打招呼,口型说“好无聊。”
女郎那弯弯的大眼睛带着明显的嬉笑之色,悄悄移开折扇,也露出涂了朱脂的红唇,口型回“你一定很有钱。”
欢场女郎也分三六九等。像这种出身高贵的欧裔交际花,全上海也就那么个,只周旋于外国人之间。华人即便是有钱有势的华人,从来不是她们的目标客户。谁敢接中国人的生意,哪怕只是同桌吃个饭,谁的身价就一落千丈。
其实反过来也一样。绝大多数大清国烟花女子都不会接待洋人,否则是自断活路。
所以今日在洋楼里见到苏敏官,西洋女郎也只是瞧个新鲜,觉得这人挺顺眼,挺有意思。
不然怎么这么多欧美大亨都围着他转呢
苏敏官隔空跟女郎悄悄话。
珍珠发夹很漂亮。法国货
噢,谢谢。这是来自一位体面绅士的礼物。
多少钱不贵的话,我想给我妹妹也买一个。
嘻嘻,真的是妹妹呀
说真的。多少钱卖
沙发对侧,颠地大班正在软硬兼施地发表演讲,蓦然发现,这该死的中国船老板居然跟他的女伴眉来眼去,不花一分钱,聊得开开心心
他舌尖上那些词,什么“资本”、“国际化”、“共赢”、“股权”一下子颠倒错乱,像散在地上的黄豆,骨碌碌滚个干净。
他脸色胀红,“喂,露易丝小姐”
露易丝小姐当即扭肩膀撒娇“先生,你答应我十点钟要去听帆船音乐会的。这些无聊的话,找个别时间说不行吗”
“”
苏敏官抱起双臂,微笑着和几个五颜六色的洋商对视。
洋大人时间值钱。他们要赚钱,要社交,要娱乐,要跟女郎跳舞调情。没有大把的时间浪费在一个中国商人身上。
今日这道坎,对他来说是个考验,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随便用脚尖就能碾碎的障碍。
虽然他的时间也值钱。他本该漂在河面乌篷船上,和一个很适合戴珍珠发夹的妹妹一道听戏。
或者做点别的。
他瞥了一眼墙边的座钟,按捺住刹那间的急躁神色。笑容里明晃晃带着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