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年,林玉婵主要独自打拼,也没什么心思凑热闹过传统节。不过现在,随着她人际关系扩张,逢年过节的时候,也需要跟土著们同步一下。
譬如春社日,是祭祀土地神的时节,江南各处村镇乡里都会凑钱唱大戏,男女老少于田垄间聚饮,上层人士宴饮游乐,叠鼓祈年。官府也会利用乡民集会的时机,宣政教化,指导农时。
台上的戏曲曲调开始飘忽,翻跟头的人影也开始重影。林玉婵打呵欠。
没等她回答,洪春魁忽然诡异一笑,低声说“姜撞奶吃腻了吧给你来点咸口。”
林玉婵满心郁结一下子被捅开个缝,扑哧笑道“难为你了,真把他教会了。”
洪春魁笑道“可不敢当,敏官比我难多了。为了学这一碗,手都烫了好几次。”
指挥过千军万马、曾经差点杀死她的“三千岁”,光着个脑袋,拎着一把锋利尖刀,在她面前切豆腐。一时间船舱里杀气腾腾,刀光剑影一大片,一片片豆腐薄如纸,连而不断,再竖切成丝,细如头发。
林玉婵观摩着,有点紧张,找个话题跟他闲聊“尊夫人和孩子,这一次带出来了么”
洪春魁一时没反应过来,手上的刀就着惯性,又劈开好几层豆腐,才“啊”
林玉婵“你不是说过,你老婆孩子在南京”
当初在法海洞里劫人的时候,他不是就跟苏敏官说过气话,“你不帮忙,走人便是,我潜回天京城,陪我老婆孩子去”
他将豆腐羹盛入小碗。细细的豆腐丝散开在滚汤里,如同烟花。
“呵,手还没生。”洪春魁十分满意,“尝尝。就当是替你嫂子吃了。”
他的举手投足还没摆脱贵人做派,给出一碗文思豆腐汤,像是随手赏人一块银子。
林玉婵双手接了。汤里的豆腐细如发丝,给人造出生动的错觉,猛一看像是龙须面。
舀一勺尝尝,果然软嫩清醇,入口即化,是能让人记上好几年的佳肴。
她忽然问“这事你和敏官说过吗”
苏敏官平日对手下犀利严苛,但该发福利的时候也不含糊。今日也出钱请大伙听戏。于是苏州河上挤了五六艘乌蓬船,义兴和博雅的在沪员工互道寒暄,高高兴兴地各上各船,慢慢往河面深处摇去。
河面上,水汽混着初升的月光,飘到岸边,给新长出来的嫩草覆盖了一层淡淡的雾。
林玉婵坐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跟周姨、红姑、念姑聊了会子天,吃了点瓜子。
常保罗和老赵各有家庭,今日要陪家人过节,于是便没来凑热闹。林玉婵都赠了节礼。
于是舱里只有女人,很快放松谈笑起来,话题渐渐百无禁忌。
红姑忽笑道“我那日在街上听人闲聊,听到一桩好犀利的仙人跳骗局,说出来叫人脸红,你们听不听”
中国自古是人情社会。倘若贸然听闻一个陌生女子做派出格,无媒无聘的跟野男人厮混,大家多半会皱眉头,觉得此女人品堪忧;但大伙跟林玉婵已然熟络,都知她是厚道人,对她的人品已有先入为主的好评,林玉婵再有什么作风问题,也就成了无伤大雅的小瑕疵,
林玉婵任他抱着,低声笑斥“不是上午刚见过吗”
以前她忙起来时六亲不认,经常是忙完了才记得自己有个男朋友,独自惭愧一会儿,然后乖巧地自找上门,说我来陪你啦。
不知从何时起,她发现,一礼拜不见,真的会想念。
渐渐发展到,四五天不见,有点想;两三天不见,有点想
她给自己四字评语真没出息。
小少爷跟厨房不对付,这饭肯定不是他的手笔,多半出自义兴茶馆的大厨之手。而林玉婵隔三差五去义兴茶馆蹭饭吃,早就深有体会那厨子跟盐有仇,做饭时放盐数着粒,非常的素淡养生。
再好吃的东西,缺了盐,也索然无味。
林玉婵每次去那里吃工作餐,都不见外地跑到厨房,自己给自己带盐。
不过后来她也琢磨出其中奥妙义兴茶馆不为赚钱,只是给天地会散众一个落脚之处。如果饭菜做得太好吃,一是不相干的客人来太多,不方便谈事;二是普通会众没事都来吃白食,薅秃大舵主的羊毛。
在她规划博雅的未来、签订对赌协议、乃至谈论江浙分舵三年赌约的时候,都已不知不觉越过了那一年的期限。不经意间,在她对未来的规划里,自然而然地留出了一个革命伴侣的位置。
她以己度人,觉得苏敏官大概也就是说说而已。他那近乎偏执的倒计时数日子,不过为了缓解一下他内心的纠结矛盾。
或者是为了理直气壮地占她便宜。
戏台上的小旦不知受了什么气,凄婉的调子一路跋山涉水,传到小船舱里。林玉婵一时间也有点委屈。
苏敏官自己给自己斟茶,抬眼看了看她,轻微叹口气。
什么反骨,不过是身为拥有尊严的正常人,最正常的反应罢了。
只有在封建畸形社会里,才被人看作是“反骨”。
不过苏敏官有一点说得对。若非被他带得坏了,若非看到一个身有反骨的土著也能活得潇洒,她是万不敢出头冒尖,面对社会的毒打,敢于小小反击一下的。
别的时候怎么应酬都行,唯独今天他不奉陪。
他吩咐洪春魁几句。洪春魁于是出去婉拒“不好意思,我们老板有点忙”
“忙还来看戏”友商们明显不信,“难不成舱里是谁的温柔乡呀,哈哈哈别躲,窗上有影子哈哈哈哈”
随后,看他那瞬间而起的愠色,又很有诚意地补充“我在这里等你。浪费多久,咱们顺延。”
他在华人船主中是出了名的勤勉较真。今日若为着不着调的情感纠结,把生意事业推到身后,传出去惹人笑话。
阿妹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小白。
不想一个人呆着钻牛角尖。她回到博雅公司包的船上,跟员工和商会理事们聊几句闲话,听几句戏。
然后又去义兴的船上串门,跟石鹏、江高升、袁大明这些相熟的伙计打了招呼,寒暄几句。
不管跟苏敏官关系怎么着,以后这些人都是人脉和朋友。
戏班子很卖力,大伙很满足。
尽管明日又是忙碌的一天,有人已经打上呵欠,但谁也不愿先走。难得一次熬夜,何不尽情享受。
最后,林玉婵再回到苏敏官的船舱,吃了剩下的罗汉豆,兴致上来,凭记忆背几段社戏,跟眼下的情境比对,消磨时间。
船商们的画舫漂远了些,暖红色的灯笼一闪一闪。里面人影摇晃,觥筹交错,看不出哪个是苏敏官的影子。
这应酬时间有点长。苏敏官迟迟未归。
商人的应酬局,不喝酒还好,喝了酒,吃喝嫖赌无一不聊。要从中摘出有用的信息,就得捏着鼻子听人胡吹海侃。
苏敏官当然不喜欢,不过他也能忍。
台上的戏曲曲调开始飘忽,翻跟头的人影也开始重影。林玉婵打呵欠。
洪春魁小心推开门,问“姑娘,要夜宵么”
林玉婵点点头。
“吃什么”
没等她回答,洪春魁忽然诡异一笑,低声说“姜撞奶吃腻了吧给你来点咸口。”
林玉婵满心郁结一下子被捅开个缝,扑哧笑道“难为你了,真把他教会了。”
洪春魁笑道“可不敢当,敏官比我难多了。为了学这一碗,手都烫了好几次。”
林玉婵奇道“做个姜撞奶怎么会烫手”
洪春魁两手一摊“我怎知。舵主天赋异禀呗。”
这日,上海租界县城以外解除宵禁,让市民们能尽情赏戏到天黑。
到了下午,街上不少人就进入过节模式,拎着酒菜走亲访友。林玉婵也就关了商铺。她早早就包了义兴的船,请自己的员工和商会理事们看戏,统一刷个好感值。
虽然从她自己的喜好出发,实在不觉得看戏有多好玩。但大家喜欢呀
掏钱就是了。
林玉婵被他问得不好意思,扭身拒绝回答。
什么反骨,不过是身为拥有尊严的正常人,最正常的反应罢了。
只有在封建畸形社会里,才被人看作是“反骨”。
不过苏敏官有一点说得对。若非被他带得坏了,若非看到一个身有反骨的土著也能活得潇洒,她是万不敢出头冒尖,面对社会的毒打,敢于小小反击一下的。
别的时候怎么应酬都行,唯独今天他不奉陪。
他吩咐洪春魁几句。洪春魁于是出去婉拒“不好意思,我们老板有点忙”
“忙还来看戏”友商们明显不信,“难不成舱里是谁的温柔乡呀,哈哈哈别躲,窗上有影子哈哈哈哈”
随后又有人说“敏官,你可曾听说,今年几大洋行要联手对付咱们搞船运的大伙正在商量对策,想听听你的看法。”
苏敏官还未答话,林玉婵忽然笑了。
“去吧。正事要紧。去商量一下。”
心中被她那风筝线割出的血淋淋,忽然没那么疼。
他在华人船主中是出了名的勤勉较真。今日若为着不着调的情感纠结,把生意事业推到身后,传出去惹人笑话。
阿妹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小白。
就算分开了,日后回忆起这没出息的最后几个钟头,她也只会皱眉头。
最后,林玉婵再回到苏敏官的船舱,吃了剩下的罗汉豆,兴致上来,凭记忆背几段社戏,跟眼下的情境比对,消磨时间。
他将豆腐羹盛入小碗。细细的豆腐丝散开在滚汤里,如同烟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