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门口, 茶房刘五站在外头,跺脚搓手。
这都等了半个钟头了,您倒是让小的进去收拾啊
刘五心里呐喊。
但没办法, 苏敏官是老板兼大哥,平日里也会摆摆架子,作为茶房也不敢进去打扰,只能在外头傻呆着,听着里头欢声笑语。
一边摇头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啊,也真会玩
“义兴商会”顺利开张,进入了紧张的日常运转阶段。
在上海华商界,这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被人讨论了几天, 就渐渐被更多的新鲜八卦所取代。
茶货码头上,买办们翘着脚,坐在收购点的皮椅子上, 照例等待茶叶商人们前来低价卖货。
茶叶的收获旺季已经过了,眼下茶货属于供小于求的状态。几家收购茶叶的洋行已经商议好,在长江沿岸的开埠港口集体压价, 迫使当地茶商们低价抛货,或是将茶叶运来上海, 或是卖给上海的外贸中间商,总之把大批茶叶集中到上海港,好让他们统一杀价。
这个策略,往年一直很成功。华商们发现, 就连洋行众多、价格最灵活的上海港,茶叶也是价格低迷,通常就放弃寻寻觅觅, 找个不那么低价的日子,把茶叶卖出去完事。
可是今年,情况却有点不一样。
几个小茶商指着牌子上清晰的“开盘价”,面带不屑地说着什么。有的还往地下吐痰。他们身后,没有像往日一样跟着一串力夫,也没有一箱箱的抬来茶叶,更没人过来签约。
一个买办沉不住气,派个手下去探听。
茶商们窃窃私语“长江沿岸的价格都一个样,一两银子不差,可能吗”
有人点头“听说汉口茶叶公所已经决定,低于十五两的一概不卖。娘的,茶叶有收获季,那洋人喝茶可不分季节。他们压出这么个低价,玩我们呢”
这些关于外地码头的商品信息,以前纵然有人零星散布,真实性也有待商榷,未必人人敢信。可是今日,几个小茶商像说好了似的,只是面带冷笑,议论几句,走了。
买办听闻,大惊失色“他们怎知我们其他分号的报价”
难道是专门派人去外地考察,带回来的消息那成本也太高了吧
上海港出口红茶压价数日,响应者寥寥,价格终于逐渐回升。
几大洋行同时感觉诡异。洋商们在台球桌上,在牛排馆里,在晚间的俱乐部舞会中,互相表达了相似的疑惑。
第二次华商集会,林玉婵根据大家的反馈,决定每周一次,增加读报翻译活动。北华捷报上不少关于船运和商务的信息,还有世界政治经济局势的前沿报道,对做外贸生意的商铺来说,都是很珍贵的情报。
洋商可以订阅报纸,但华商很少有通识洋文的。跟洋人交流要么雇通译,要么自己去夜校里学。上海如今有几家民间开办的英文学校,资质良莠不齐,有些根本就是瞎教。上几个月的课,能跟洋人寒暄两句,认个百以内数字,就属于优秀学员。
至于熟练阅读英文报纸,能做到这点的华商屈指可数。
听闻商会里新增加了读报项目,闻者趋之若鹜。
林玉婵当仁不让,赶鸭子上架,开始兼任口译。
口译十分费脑子,得克服本能,把心中的注意力一分为二。眼中看到的是英文的语序和用辞,口中需要即时转换成汉语习惯的句子,很耗费精神。
好在这不是后世那种丧心病狂的同声传译,不需要掐着时间翻译。慢慢的,一句句按照报纸读,确保听众们能接收到新闻的大致框架,就算完成任务。
与此同时,林玉婵感到自己的英文能力,自从在海关任职以来,飞跃了又一个台阶。
一份报纸读完以后,友商们有时还会讨论几句,集思广益,互相打开新的思路。
林玉婵也自觉收获良多。
弥补了信息上的劣势,上海的中小华商们逐渐开始对市场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码头上,若是洋商的收购价过贱,大家也有信心说“不,再等等”。
商会加盟人员虽然是少数,也签了保证书,不会将情报外泄。但他们的决策和态度,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别人。在各人自扫门前雪的上海商界,只要有几家、十几家商户统一行动,就能化成一道足以影响市场的力量。
林玉婵不太了解其他大宗商品的规律。但短短两周过去,她觉得各地的原棉收购价格,似乎差得没那么离谱了。
也没有出现某地大涨、某地大跌,这种明显的背离。
样本量太小,也不知是不是商会情报的效果。
距离“华商拿回定价权”,只是千里之行第一步。
但林玉婵十分确信,商会的存在已经引起了嗅觉灵敏的洋商的注意。
是抱团,还是排外中国人的神秘商会引发疑云
林玉婵捏着最新一期的北华捷报,冷不丁看到这样一篇短讯,心里一咯噔,不觉停下了翻译的思路。
身边众人催“苏太太,怎么了报纸上说什么了”
林玉婵蹙了眉,一边往下读,一边慢慢译出了内容。
“有洋人记者发现了我们这个新成立的商会他宣称,曾经到访商会,试图了解些具体情况,但是被人赶了出来剩下的内容大多是质疑,说咱们中国人行事隐秘,不与外界交流,对外国人抱有敌视的态度这个坏习惯显然被带到了商会这个排斥外国人的商会,不知会何去何从总之,语调不太友好。”
她蓦地抬眼,问道“我不在的时候,可曾有人驱逐外国记者”
记者吃了闭门羹,以笔为刀,立刻回去写了一篇夹枪带棒的报道,暗示“义兴商会”的排外性质。
这才会有洋商“慕名而来”,,在门口指点咒骂,把义兴商会当成了专门排挤外商、恶性竞争的组织。
头疼。
商会初成立,也制定了基本的行为守则。但那都是几位资深理事凭着经验,照搬下来的传统中国商会制度。暂时没有“如何对待洋人记者”的条款。
一群加盟户和理事也一头雾水“没有啊。没有外国记者来过啊。”
林玉婵更疑惑。难道是有人造谣
虽然她心里有准备,这个中国人的商会迟早进入洋人的视野。但万没想到,竟然是以这种方式,而且这么快。
她读到最后,看到了这篇报道的署名,胸中一口老血。
ec班内特。
林玉婵哭笑不得,站起身,严肃问“这里可曾来过洋人女子”
她这么一说,有几个人当即恍然大悟。
“对那日我们几个丝绸商在此小聚,有个洋闺女非要进来看,说的洋文我们也听不太懂。但商会有规定嘛,里头的情报都要保密,不能随便让人进不是我们就好说歹说,把那洋闺女请走了。她生气也没用,不许看就是不许看你说这洋人也真是闲,什么都要凑一鼻子,也不知自己讨人嫌。当咱们中国人是任人参观的猴儿啊”
“就是那个义兴商会”康普顿小姐撂下点心,气鼓鼓地对林玉婵抱怨,“上周我来喝茶的时候,你不在,保罗陪我们聊了一会儿,说到这个新成立的中国人商会,说得天花乱坠,很厉害的样子。我就慕名过去采访。我发誓我并没有带着偏见,实在是他们态度太差”
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林玉婵总算弄清楚,康普顿小姐为什么会写出一篇敌意浓浓的报道。
从常保罗口中听到了独家信源,立志做英国第一位女记者的康普顿小姐肯定不会放过这个选题。
于是几天之前,她带好纸笔,来到义兴商会打算了解一下情况。当时林玉婵不在,几个丝绸商人正在里面小聚。看到一个洋闺女来访,呜哩哇啦说着洋文,都没带通译,谁也听不懂,当然不能让她随便进,几句斥责,给赶出来了。
在康普顿小姐看来,她都表明记者身份了,也承诺会客观公正地撰写新闻报道,料得这些中国人会马上把她请进去。谁知大门拍脸,不到一分钟就被赶回大街上,这气能顺吗。
她想,肯定是这商会有鬼
于是,先入为主地形成了“商会排外、蛮横无理”的印象。这就写了一封以批评为基调的稿件,揣测这个商会对外国人充满敌意,说不定天天聚在一起研究怎么算计洋商。
掰开揉碎解释半小时,康普顿小姐总算意识到了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误。
“原来如此啊露娜,不是我说,你这个商会真该开设英语班,或者至少在门口贴一些英文标语告示,不然这样的误会,以后经常会有的”
康普顿小姐虽然感到抱歉,但也拉不下脸来自我检讨,撩着褐色的卷发,优雅地甩了个锅。
林玉婵笑道“多谢建议。以后我们会慢慢完善。”
康普顿小姐啜着茶,有点坐立不安,不好意思地问“那、那篇报道,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