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不好意思多碰,今日可算有机会。
他一点一点,像西洋素描家一样勾勒少女的面部轮廓,指节描她的眉,描过她界限分明的发际,感受那一半光洁、一半毛茸茸的触觉。随即,她脸上也和鼻子一样热起来,那冷霜化得更快,不一会儿,整张小脸蛋都带了香气。
苏敏官今日过得不痛快。露娜的客运牌照迟迟办不下来,一打听,又是旗昌洋行捣的鬼。联合几家航运公司的洋人,一起游说工部局,说中国人的客轮里都是老鼠和跳蚤,会把内地的传染病带到租界来。
华人船主向来一盘散沙,各行其是。遇到这事从来都是自认倒霉。
大家就像泥塘里的鱼,蛰伏在舒适的环境里,靠天吃饭,不思进取,活得还算有滋有味。
即便那泥塘逐渐干涸,能游动的范围越来越小,迟钝的鱼也少有感触,只晓得同类之间互相竞争,让自己过得宽敞点。
全然不知那泥塘外面,世界天翻地覆。野兽奔跑,鸟儿飞翔,就连虫蚁也腆着肚皮,偶尔低头瞥一眼那滩死气沉沉的水,嘲笑群鱼那笨拙的游动姿态。
一旦有一条鱼试图跳出泥塘,游向更广阔的水域,无一例外,会遭到全方位的封锁,把他打回那日渐干涸的泥滩。
想跳龙门,休想。
苏敏官不愿在泥滩里虚度人生。靠着“同乡会”的网络,联合了几家友商,一同抗议,要给华人船运争取平等的客运资格。
据理力争当然没用,最后是威胁用沙船堵洋人客运码头,这才换得些许松口,给他提出若干苛刻要求,完成了,才能拿牌照。
“这是为你们好,苏先生,”工部局的小职员摇头晃脑,用当家作主的口吻对他说,“华人船运本来就信誉差,条件差,不提高点标准,没人愿意买你们的票呀若是你们亏本了,我们多过意不去呀对吧,哈哈。”
苏敏官懒得怼他,抄起来之不易的盖章文件,只想回去喝口热茶。
他想,也许船运业也需要一个行业工会了。
不过这一天的心力交瘁,对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来说,影响也不大。这才收工两个小时,他重新满血复活,灯下看着小姑娘红彤彤的脸蛋,觉得这样的日子可以再来一打。
林玉婵终于磕磕绊绊地抄完了几个名字和地址,摸摸自己的脸,觉得有点眼皮发沉,满脑子都是杏仁的香气。
她撂下笔,感到苏敏官的目光还逡巡在自己脸上,顺手把抄好的名单怼他眼前。
“你看看,这些人里,有你听说过的吗”
苏敏官隔着一张纸,英朗的面部轮廓清晰可见,揶揄地看她。
“阿妹,拿倒了。”
林玉婵慌忙把纸张转了一百八十度,心里怒斥美色误人。
他就是不安好心就存心让她工作出错,日日亏钱,以后好抢她的家业
她心里给自己敲警钟,尽量把面前这个风姿绝代的霸总描绘成可恶大反派。
苏敏官嘴角抿出一个笑,将秘密地图折好,锁回抽屉。冷霜盖子也盖好,塞她手里。
“要吗”
他语调带得意,问她。
林玉婵脑海里的反派画像顿时模糊了。茫然抬头,美色重新占据视野。
她放弃治疗,好奇地捧起那圆鼓鼓的玻璃瓶子,左右细看。
很常规的一盒药妆面霜,香气中规中矩,瓶身贴着花里胡哨的产品介绍,不外乎保湿润肤镇静之类。
但放在十九世纪的大清朝,却是打着灯笼找不着的稀罕物。也亏得小少爷识货,换了别人,大概会当猪油,放锅里炒了。
具体多少钱他肯定不说,但林玉婵知道,绝对不便宜。
她不愿掠人之美,笑道“哪里找到的,我去买,这个你留着。”
“办事路上偶然看到的。股东福利,仅此一盒,别客气。”
哦对了,她现在还是义兴的股东呢。区区二十五分之一的寒酸份额,亏他还惦记着。
林玉婵于是高高兴兴收了,不在他房间里多耽,站起身。
“早点休息。”
回头一看,见他没有出来送的意思,眉眼间带着点暗示,似笑非笑地看她。
林玉婵觉得脸上的冷霜都蒸发了,又开始热。
“还有事吗”
“有。”苏敏官低沉声音,说,“我在想,博雅今年的股东福利,何时发。”
林玉婵“”
这才是正题啊
她往义兴投了三百两银子,换来一盒漂洋过海的旁氏冷霜,估计慈禧太后这辈子都没福气用。
他可是真金白银投资三千两,十倍
怎么,给他来十管口红
林玉婵想了想,甜甜地一笑,双臂举过头顶,然后左右张开,给他画饼
“分红。很多很多的分红。”
苏敏官忍俊不禁。小姑娘双手展开,笑容璀璨,正是个邀请拥抱的姿势。
那他也遂她愿,上前一步,轻轻将她抱住。鼻尖下围绕着杏仁的香气。
“逗你。”他贴在她耳边,不紧不慢地说,“本想等过年送你的。今天没忍住,提前开了。都怪你不戴帽子。”
他本是一时兴起,碰见稀罕小物,顺手买下给她,图她一笑而已。
真给出去,就不满足于仅仅“一笑”。
他的小姑娘,肌肤上带着他选的香气,一路带回家,陪她宽衣入睡。这其中的种种联想,不免引人躁动。
又意识到,他现在可真是穷酸。倒退十几年前,家里女眷往脸上抹的东西,一指头就是穷人家一日的餐饭。
林玉婵怔了片刻,抿嘴微笑,蹭蹭他胸口。
“也不用”
马上被他严肃制止,用手挡住“不许蹭掉了。回去不许洗。每天记得抹,不然鼻子越来越红。”
林玉婵手上还攥着那张歪歪扭扭的名单,有点莫名其妙,仰起脸看苏敏官。
这是哪门子反科学的威胁
苏敏官轻声长笑,捧起小姑娘的脸,小心在她额头落了一个吻。
他的唇很软,只小心印了一下,漾出别样感觉,像化开的冷霜。
杏仁香气引人犯罪。
她半闭了眼,忸怩道“花衣公所的名单我明天一早就去寻人注册规定好像是五家商铺就可以成立行业公所,衙门档案里说不定还有以前的注册文件”
“衙门关门了。”苏敏官一语戳开她的借口,“着什么急。”
“但是这五个人未必都能查访到所以我还需要去花衣街打探一下口风,有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做这事”
“商铺也都关门了。让人家安心吃一顿好饭吧。”苏敏官慢条斯理,给她抿着额角的碎发,“再说,你就红着鼻子找上门去呀”
林玉婵“”
他还抓着不放了
她当然知道要劳逸结合。可她比别人低,因着年龄性别,受到的限制比别人多,再像洋人那样来个八小时工作制,她这条小鱼迟早被别人一口吞了。
她攥着一瓶冷霜,忽然想到投桃报李,撩开眼皮,甜甜问“过年你想要什么呀”
这年头交通购物都不方便,选个礼物得提前准备。她也算是体验过小少爷的口是心非。就这罐冷霜,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不知选了多久。
她要是临时抱佛脚,只能去市场上提点心糖果,糊弄友商可以,对苏敏官,还不如不送呢。
苏敏官眸子清亮,看着她,故意想了一会儿,才说“林姑娘客气。你看着办。跟前两年的差不多就行了。”
林玉婵“前两年我何时”
五花八门的回忆迅速挤占心头前年小年夜,给了他一杆枪,附送整个义兴船行;去年贺岁宴,雪中送炭一千六百两银子,换来一艘沉鱼落雁的蒸汽轮船
她气得轻轻捶他一拳。好家伙,胃口够大的啊
苏敏官才不肯站直了挨打。顺势抓过她手腕,轻轻一拉,把她带到自己怀里。
没用多少力,她居然挣不动。
白天在棉田里跑了几十里路,此时才突然开始觉得累。全身骨节软软的,酸酸的,注意力只剩鼻子尖这针鼻儿大的一小块,只想陷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让他好好的拥一下。
“什么都不送也无妨。”苏敏官低声说,“你多陪陪我。”
她有点心神恍惚,贴在他胸口,乖乖“嗯”了一声。
“白天跟我打交道的,尽是些讨厌的人。你要看顾着我,别让我也变得那样讨厌。”
“嗯。”
“还有,别那么累。赚了钱也要有时间花。”
林玉婵想说,其实我也没赚多少钱。但嘴上懒懒的,只是又简单“嗯”一声。
“还有”
他的话音忽然终止,消失成一束压抑的呼吸。
也许是真的累了。小姑娘难得这么顺从,忘记怼人,忘记提条件,他说一句她答一句,眼底已经现出困意,乖得不像话。
她身后的煤油灯忽然显得无比晃眼,心底深埋的一些东西开始生根发芽。苏敏官合上眼睫,低头,鼻尖蹭着她温热的小鼻尖,摩挲中带着明显的暗示。
“还有想要。”
她果然没过脑子,喉中滑出一声浅浅的“嗯”
然后她骤然清醒,心跳骤急,不知怎的鬼迷心窍,仰着脸没动,还闭上眼。
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背后的手无意识拢紧,轻抚她的骨节。
林玉婵觉得自己做派很豪放了,可理论和实践完全两码事,真轮到自己还是临场怂。忍了一会儿,突然笑出一声,扭身从他怀里逃跑,推开虚掩的门,三步两步跳下楼梯。
“我觉得还是生意比较重要业精于勤荒于嬉小白同志我们共勉再会”
楼上一声气急败坏“欠着”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我给旁氏带货哈,那个年代的药妆品牌很少,旁氏1849年成立也算老字号,明星产品就是冷霜。当时主打是润肤,现在已经演变成卸妆霜了,别乱买。 ,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