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1 / 2)

苏敏官结了茶账, 在外滩边独坐许久,总算有点感同身受,林玉婵那日被渣打银行轻视冒犯, 拒绝服务, 小姑娘为何生那么大气,都掉眼泪了。

他以为自己已对不平之事司空见惯, 但还是不得不承认, 胸中这颗心,毕竟还有柔软可欺的部分。

他眼望粼粼水波,放下杂物,交叉收拢手臂,试探着, 慢慢的抱了自己一下。

他肩宽, 不能像小姑娘那样轻松摸到自己后背。只好攀着自己肩膀, 摸到那硬朗的骨架, 手感十分陌生。

他觉得自己这个姿态一定很可笑。好像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另一面。带着些软弱, 带着些绝望,带着些逆流而上的悲凉。

余光看到有路人侧目。有个穿绸衫的富家小孩跑过他身边, 又忽然转回来,问旁边的奶娘“这人为什么坐江边是不是要跳江呀爹爹说这里昨天就有个做生意破产跳下去的。”

那奶娘大惊失色,连忙捂孩子嘴, 然后连连道歉“童言无忌, 童言无忌, 小伙子莫怪,孩子瞎说快道歉”

苏敏官终于笑出一声,朝那孩子挥挥手,喊“水太凉, 傻子才下去”

那两个巡捕和胖秀才,此时应该正感冒呢。

那奶娘见他不怪,也斥那孩子“不懂礼貌人家看个风景而已,以后不许胡说也幸亏小伙子大度,不然惹了麻烦怎么办”

奶娘一边说,一边偷眼看那俊俏的小伙子。

他绷着脸真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奶娘想,生得这么好,出身必定也好,必定是一辈子顺风顺水吧他有什么可愁的呢

苏敏官待那奶娘小孩走远,猛地站起来。

方才随口一句“水太凉“,倒勾起瘾了。

手头还剩几两银子。去亦园孵个堂先。

事实证明,“泡泡自己”比“抱抱自己”还是管点用。只可惜某些小姑娘没这福分。

他神清气爽出到街上,心绪已然平和。

一个烂摊子而已。他苏敏官自人生易辙以来,收拾过的烂摊子还少么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白出血三千两,回到去年开张时的原点而已。

大不了再让那小姑娘占点便宜。

思及此处,他脚步轻快了些,回到义兴总部,翻开账本笔记,一个个的寻找能私人借款的对象。

年末应酬繁多,苏敏官借机旁敲侧击,探了不少友商的口风。

义兴船行苏老板千金买骨,一万五千两银子拍了艘不能开的洋轮船,这事也已在业内传开。众人本都备了一肚子马屁,什么“少年英才”、“有胆有识”、“华商之光”,打算花式拍马;蓦然看到苏老板面有愁容,才知道事情不简单。

苏敏官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就直说,他现银不足,现在缺尾款。

果然,几个友商都为难

“这要到年关,银根吃紧,真是不太好帮忙啊”

“是啊,最近从洋行贷款都难了,我们也有要还的账”

苏敏官已做好被婉拒的准备,笑一笑,不以为意。

远洋运输业风险大利润大,很少有船行会在账上留存大量现银。传统操作是,先向钱庄借款融资,承运内地丝茶棉花等货物,前往南北洋销售,并带回当地特产。若平安归来,船主和钱庄均分厚利;若遇风浪雨水,船只倾覆,船行和钱庄双双血本无归。

这是行业现实。大多数华人船主,也不过几百、数千两白银本钱,且几乎人均负债,不指望随手能掏出巨款。

就算经营有方的,名下绝大多数也是固定资产,现银属于奢侈。

更何况,因着抵制义兴,洋行对所有华人运输行业收紧放款。一损俱损,让那些靠借贷生存的船主,日子更加艰难。

不料一个宁波船主忽然撂下酒杯,喷着酒气喝道“不说那些丧气的其实我们也都眼红那洋火轮比中国帆船快,还稳,遇上海盗匪徒,娘希匹,装几门大炮轰它的敏官,我久大沙船现在是不行啦,等年底盘了账,付了工钱,也许有几百余钱可以周转。杯水车薪,你别嫌少。”

苏敏官双目微亮。看看席上的宁波帮,大部分都是赞同的神色。

有那么一瞬间,也许是酒意作祟,他居然眼眶微热,胸腔里划过些微的感动。、

在商言商,他本以为,在这残酷冷血的职业里,不会有一丝温情。

他起身敬酒。

一个福建籍客商也说“你若买下这洋火轮,以后我等也有机会尝尝鲜。每次那洋人轮船在水面上超了我的废柴沙船,我们都骂塞林木我暂时还背着债,不过,会帮你问问亲友,有好消息会派人送信的。”

华人船主苦外商久矣,奈何资金不够雄厚,始终不能与之一战。此时有个出头鸟,纵然大家觉得希望渺茫,也都纷纷给他鼓劲。哪怕席间颇有对义兴眼红的、暗地跟苏老板较劲的,此时也不忍落井下石。

酒杯里交换着低低的言语。

“咱们中国人要抱团。不能任洋人欺负啊。”

“他成功了,咱们都长脸不是”

“洋人能这样跟咱们一起喝酒吗还是中国人靠得住嘛。”

“干杯”

一个京里出身的老板忽道“苏老板有门路,弄来洋行免税`票,咱们跑船的都受惠。我的船虽然不多,你还剩多少票子,我可以再买几张,万一明年再置新船呢,也能即刻用上你看如何哎哎,弟兄们,还有谁明年要添船的,提前买几张洋票,给苏小弟救救急。”

马上有几个人应和“没错,早买晚买都是买哎,苏老板,我们这是集体订单,给打个折啊,哈哈哈”

苏敏官喜出望外,起身又敬酒,朗声笑道“承蒙各位帮衬,折扣必须有,不亏你们的不过,要现银啊。”

不觉到了年关底。多数商铺放假,人人手头吃紧,筹备过年。

拍卖委员会已下了第二次催款单。

苏敏官用尽人脉,处理了不少闲置资产,此时还有四千两银子缺口。

倒是可以再卖点船。但眼下时节,人人知他急用钱,价钱压得极贱。况且中式沙船竞争力每况愈下,价值也越来越低,完全不抵沙船的盈利能力。

地下的高利贷,也能找到门路。可如今的高利贷动辄翻滚几十倍,背后势力都有官府背景。他一旦开口,等于自掘坟墓。他没忘,过去自己那叱咤风云的爹,就是死在周转不灵的高利贷上。

再不济,砸锅卖铁,把义兴的心肝五脏都剖开卖了,倒是都能挤出银子来。但那是自损根基之事。轮船到手之日,就是他停业之时。

至于更上不得台面的法子

他也略知门路。但江浙分舵暗中看着呢。他若走旁门左道,就等于认输。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苏敏官自从入职怡和洋行做跑街,在粤沪两地坑人无数,此时也总算尝到一丝穷途末路的滋味。

腊月底,人和酒店第二次广东同乡聚会。这是林姑娘拉的群,他必须给面子。

去年聚会属于临时起意,时间选在除夕,参与者只有无法回乡过年、被迫留沪的十几人。这一次,他和林玉婵特特选了早些的日子,让那些准备过年回乡的粤籍商旅,也能抽出时间参加。

三年赌约,“占地盘”的挑战,已经开始一往无前的进行。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经过酒店老板的口碑相传,以及去年那些老乡拉来的关系,这次足足来了四五十个,占了酒店大半的座头。

这次便不能男女混席了。况且女客只有不到十人,半数海关仆妇,半数是林玉婵的茶叶加工链上的女工。

还有那个毛掌柜的女儿,苏敏官也见过一次,带个陪同丫头,羞答答露了个面。

她们单独坐到一间雅阁里。喝几杯酒,很快里面就叽叽喳喳,开始醉笑起来。

苏敏官只瞥见一眼那穿水红小棉袄的身影。她发间仍然戴着忠于职守的小白花,身上颜色也不是正红,很规矩地扮演着她身份证件上的角色。

她隔着几个唱曲助兴的,带着过年的快乐笑意,远远朝他招手。

苏敏官摸摸口袋里那个廉价的陶瓷笔架,心事重重地对她笑笑。

这笔架像一把尖锐的刀,在他心里狠狠刻了个教训。

人言可畏,过去也许是金钱上春风得意,连带着整个人,确实有点太放肆了。

他自己的兄弟他自己能管,可是别人呢

过去那样算什么

他朝她远远拱手,然后回到自己席位,披上浮华俗世的皮,转过脸时,忧郁扫空,眉目间充满笑意。

他冲着席间那些同样堆满笑意的面孔,朗声说“幸会。”

不过,他还是没能百分之百专心。偶尔也开小差,留意她那边的情况。

小姑娘吃喝很节制,秀气而内敛,有一种超乎她年龄的稳重。

和他一起吃早茶生煎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生怕他抢她食一样。

她大大方方招呼其他女客。也会挑一些看起来正派、思想开明的男宾,走廊里遇见时,不卑不亢,礼貌地认识一下。

没有那么刻意的长袖善舞,但让人觉得很舒服。

她跟容闳谈笑聊天,一碗甜汤吃了许久,还找了张纸,认真写画,不知在研究什么。

忽然,她抬头,朝苏敏官的方向一望。目光明澈,不似饮了三杯酒的模样。

苏敏官再次收回目光,迫使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群人身上。

有人笑问他“苏老板,你说你看上那艘轮船,能航多快来着”

应酬什么的,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简直折磨人。

但为了筹钱,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把那讲过一万遍的“蒸汽火轮的一百种好处”,绘声绘色,再跟陌生人重新描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