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2)

只见四方步踱来一个年轻男人。他身上穿着轻纱罩衣,衣衫档次比王全的高不少,神色颇为清高,不像个富家少爷,倒像个寒窗苦读的书生。

自古以来商户最贱,因此齐老爷和其他同行们一样,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子承父业”,而是竭力培养他们读书科举,哪怕以后做个七品官,也强似坐在商铺里数钱。

齐安成齐少爷遵循着父亲设定的人生路线,一心只读圣贤书。可惜也不是读书这块料,二十多岁了连个秀才都没考中。

齐老爷无奈之下,只得放弃“由商入官”的梦想,开始培养儿子当接班人。

可惜齐少爷从抓周以后就没摸过钱,对经商这种充满铜臭味的手艺更是深恶痛绝。别说学做生意了,就是让他练个拨算盘都要死要活,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嚷嚷着老爷再逼他他就去跳珠江。

可怜齐少爷人生之路坎坷,只能寄情声色,流连青楼,唯有在红袖添香、花前月下的时候,才能找到一点身为“风流才子”的感觉。

现在齐少爷拿着本书,摇头晃脑边走边读,一脚踩进地面凹处的一摊湿泥。他浑不在意。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脚丫环立刻蹲下身,一左一右用香帕把他鞋子上的泥擦干净。

齐少爷骤然撞见王掌柜,直皱眉头。

“王全,你怎么找到府里来了我说了今天有事,明日再去茶行不成吗老爷让我学做生意,可也没说让我天天去吧”

王全也措手不及,赶紧给少爷请安“不不,少爷,小人不是来催你的。是哎,少爷看这是谁”

齐少爷才注意到藏在墙角里黑不溜秋的小姑娘,皱眉头道“这是何人”

王全压低声音“少爷忘了是上个月少爷看上的,说是跟扬州来的那个媚仙姑娘生得一模一样。给婊子赎身太贵,老爷定然发怒,可这妹仔只要二十两银子,八字又好,可不是划算得很就是脚大了些,可妹仔年纪不大,硬缠下应该也勉强能看。少爷放心,您房里几个侍婢,挑个不喜欢的让她顶替了,老爷不会发现。”

林玉婵无奈地想,替身梗啊

她明白了。富二代的财权捏在老爹手里,不敢花巨款给花魁赎身,于是退而求其次,悄悄请自家掌柜出面,低价买个替身解解馋。

齐少爷听了王全一番解释,却勃然大怒,把两个擦鞋丫头踢到一边。

“王先生,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风姿绰约,什么叫我见犹怜我家又不是没钱,你就拿这等货色糊弄人”他将书卷放回袖子里,不满地瞪了王全一眼,“眼镜坏了就去再配一副。这分明就是个又黄又黑的猴儿媚仙姑娘哪有这么丑哪里像了嗯哪里像了”

王全急道“气质,气质啊少爷上次说气质一模一样”

说到一半他自己也犹豫了。媚仙姑娘那是弱柳扶风、一步三摇,一抬眼仿佛就受尽了人间委屈,让人巴不得散尽家财把她赎出火坑;这姓林的小姑娘呢,相看时也是一副委屈脸,缩在她那个烟鬼爹身后,做小伏低百依百顺,让他特别爽快地掏了银子。

可气质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说不定啥时就变了,比如现在。

齐少爷皱着鼻子,命令林玉婵“你过来。让我看看。”

王全趁机说“听说这姑娘是生了重病,刚刚痊愈,黑痩些是正常的。这女人嘛,三分靠脸蛋,七分靠打扮。小人本待给她换身衣裳,打扮打扮,再送来的。不过哎,再怎么说,这是少爷亲自看上的人。少爷不是说了吗,只要小人能治得了你的相思病,少爷就会来茶行学做生意。贵人一诺千金,可不能食言哟。”

他一边说,一边拼命像林玉婵使眼色。

还不赶紧表现一下自己

这姑娘却一点不机灵,像木头似的呆呆一站,还背着光,显得脸色更黑了。

“呆鹅”王全低声骂,“笑一个笑一个把你的衣裳拍拍平挺胸给少爷行个礼把你的脚缩回去”

事与愿违。这傻姑娘讷讷站着,两只大脚不动如山,一点不懂卖弄风情,宛如智障。

不仅如此,她还嘶哑着声音,弱弱地说“少爷,我的病不知好全了没有,别传到您身上”

说毕,不顾王全在对面火急火燎地打手势,故意重重咳嗽两声。

齐少爷一退三尺,暴跳如雷。

“我不要退了”少爷一把夺了王全腰间的扇子,狠狠敲了他的脑门,“我要的是媚仙,不是别人哪里买的退哪里去她爹娘呢”

王全捂着脑袋龇牙咧嘴,想起林广福捧着银子跟捧着亲爹牌位似的那副嘴脸,哀号道“这怎么退啊给的银子怕是早就让她老豆换烟土了,一个铜板都回不来啊。”

“那就去干粗活卖了扔了” 齐少爷厌恶地看了林玉婵一眼,“别在我眼前晃”

王全“办事不利”,挨了少爷一顿训,气得血压飙高,恨铁不成钢地跺脚。

“你啊你,蠢到家你知不知道跟了少爷,以后吃穿不愁哼,果然是穷人没见识,有机会也不知道抓住,这就是穷命”

王全气啊。自己多精明的一个生意人,就因为想哄少爷上进,白白当了冤大头,这十五两银子竟是打水漂了。

都怪这小姑娘,好端端的生什么病。要是她健健康康的,跟媚仙八分像,少爷早就笑纳了。

正着急上火,林玉婵在他身边平静地开口。

“掌柜的,我就留在府里做妹仔好了。我很会干活的。”

王全怒道“谁花十五两银子买个妹仔你以为你是格格啊”

话虽如此,却也没别的办法。王全是生意人,花了钱,死也不肯自认蚀本,只好让人找来了府里主管,摆着笑脸问“最近府里有没有添人的打算”

主管却不买账,看着林玉婵直摇头“掌柜的,虽说您是老爷的左右手,到底是给老爷办事的,府里的内务不用您费心。老爷说了,今年年景一般,佛山祖田的租子估计收不齐,到时不缺佃户拿家里女仔抵租,他还怕府里添太多嘴呢。”

主管语气恭敬,然而脸上明摆着大写“没门”。

王全气得啊,脸皮都青了。

林玉婵于是成了个没人要的皮球,暂时丢到耳房里的粗使丫头通铺。

但主管说了,只能容她三天。因为住在这里的一个妹仔家里有丧事,府里开恩批了三天的假。等那个妹仔销假回来,“这姑娘必须处理掉。”

“处理”这个词让林玉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大胆问“怎么个处理法”

主管不耐烦“问问问,反正又不是你做主。”

林玉婵发现,不管是林广福,还是王全、主管,谈论买卖人口如同买卖鸡鸭,语气要多自然有多自然,好像压根不知道对面的“货物”也是跟他一样的、有血有肉有情绪的大活人。

反正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里起码包吃包住,比跟林广福过日子强多了。

她抱着这个想法,整理了乱糟糟的铺位,又打冷水洗了个澡,仔细漱了口下人们不许浪费柴薪烧热水。好在天气炎热,冷水正好这时候高矮胖瘦的妹仔们一个个无精打采地回房,拉个帘子倒头就睡,没几个人注意到她的到来。

天黑了,没人喊开饭。

林玉婵说好的包吃包住呢

“咕”的一声,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像一把尖利的锥子,戳得她瘪瘪的肚子一阵绞痛。

好饿啊。一天没吃饭了。上一顿好像还是教堂里的牛奶饼干,感觉像是过了几辈子。

临近床铺的妹仔们打着呼噜,有人居然还打饱嗝。

鼻子底下一张嘴,林玉婵不懂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