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 / 2)

林广福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立着一个穿着轻丝马褂的中年人,摇着一柄木扇子,脸上泛着油光,两片颊肉上架着一副圆溜溜的眼镜,镜片上倒映着鼻头的油光,整个人都显得闪闪发亮。

只不过他总是习惯性的弓腰探脖,细细的辫子贴合着脖颈后背的曲线,仿佛一条露在外面的弯弯的脊梁骨。

他正摇头晃脑地打量着府衙的院墙,喃喃道“我说嘛,这凤尾竹本是属阴之物,但栽在庭院西南角,风水上讲是调节运势,节节高升。再有这堵墙壁挡住煞气,这府衙就是个聚气的宝盆哪喂你站开点,挡着财位了”

林广福慌忙退后两步,脸上挂着讨好的微笑,将那送女帖双手奉上“王掌柜,王老爷,人找回来了,那个价钱还按原先的算吧”

“王掌柜”还在留意四周的风水,没理他。

林广福凑上去“掌柜老爷”

林玉婵摔得晕头转向,一睁眼,看清了“送女帖”上的小字“无力赡养,愿将亲生女一口,名唤林八妹,送养于人道光某年生,锁骨下有痣作价白银二十两,任由改名,将来长大成人,任从择配,不得反悔”

末了还有个小红手印。显然是林玉婵“病死”之前按的。

她觉得世界真魔幻。十五岁的姑娘,花一般年纪,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在文书上用的量词是“一口”。

“王掌柜”弯下腰,仔细看她的脸和身材,又抽出耳后一杆笔,拨了拨她头发。

“货不对板,太瘦了”他不满地说,“原以为你家风水好,能养出水灵灵的女仔,现在这叫什么福相全没了,不值二十两了,最多十两”

林广福愤恨地瞪了女儿一眼,咬牙说“你怎么就生病了呢”

接着他仰起脸,悲戚道“掌柜的,您体谅体谅小人,要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谁忍心骨肉分离八妹是小人最疼的乖女,往日里体格健壮,只是生了场病,这才略微瘦了。只消吃几顿饱饭,保准肥回去”

“十一两,不能再多。”王掌柜正眼没看林广福,鼻子里哼出声,“这年头大脚妹仔哪个能卖到十一两你知足吧”

妹仔就是广东话里的丫环。林广福忙道“脚可以缠的,你们随便缠她不怕痛只是十一两太少,这女仔还有个弟弟,也许久没吃饱饭了,掌柜的可怜见”

林玉婵揉着脑袋爬起来,冷眼看着自己亲爹丑态百出的还价。

当然买家也不客气。他叫王全,听口吻是一家大茶叶铺的掌柜,按理说应该不差钱,但却也锱铢必较,把她浑身上下挑出几十样毛病,好像白送都不要。

林广福见她醒了,如临大敌地抄起地上一根木棍,生怕她又乱跑乱逃。

但这次林玉婵没打算逃。

亲爹的所作所为一次次刷新她下限。她重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处境。

她心怀壮志,要在大清国苟五十年,流亡做黑户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那么只剩两条路。第一,设法说服亲爹打消自己卖掉的念头,父女俩相依为命,努力赚钱,改善生活。

第二,认命,被卖,等待转机。

她心中的天平逐渐倾向后者。

“一口”就“一口”吧,总不会比跟瘾君子爹处在同一屋檐下要糟。

抱着这个想法,她安静看戏,直到双方把价格谈到十五两。林广福拿到银子,双眼发光,明明大热天,他却好似寒冷,双脚`交替在地上蹦。

“八八妹,以后你就是齐府的妹仔了,你要保重身体,听话”

他心不在焉地嘱咐着。

“知道了。你回家吧。”林玉婵冷淡地打断,“别忘了找你儿子。”

十五两银子十五年养恩,从此她跟这个大烟鬼再无关系。

林广福美滋滋点头,银子往怀里一揣,出门往烟馆的方向跑去。

王全鄙夷地啐了一口,转头看到旁边的衙役,一张脸立刻拉出笑纹,塞给他一个装茶叶的小纸包,笑嘻嘻地说了些“辛苦”、“费心”之类的套话。

然后吩咐林玉婵“傻站着干什么走啦”

苏敏官等在府衙外面的十字路口边。

他让渣甸大班先走,自己很负责地“等一下”。等了半天不见林玉婵出来,只好百无聊赖地墙上的悬赏告示。

忽然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大烟鬼从小门里出来,跑得飞快,留下一个手舞足蹈的背影。

随后林玉婵走了出来。不过她不是一个人,身边跟了几个大男人押送,其中一个油腻腻戴眼镜的,不住催她快走。

最后出来的是那个衙役。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簇新的茶叶包儿,撕掉外面一层油纸,放在鼻子底下闻闻,满意地笑了。

衙役走后,苏敏官若无其事上前,弯腰拾起那张包茶叶的纸。

纸面上印着商铺的名号德丰。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广告十三行公所外贸茗茶,量大质优,专供外洋

“十三行”苏敏官忽然轻声冷笑,将那油纸揉成一团,“不入流的小铺子,也敢自称十三行。”

十三行是广州的传奇。

从康熙到嘉庆的百余年间,广州城都是大清国唯一的外贸港口,素有“天子南库”之称。所有的外贸生意都被数家持有官方牌照的商行所垄断。这些商行不多不少十三家,称为十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