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邹茫然地跌躺在花坛边,眼前的世界从白色的滚汤渐渐被黑红色的血液弥漫。耳畔嗡嗡乱响,恍惚间只看到周雅站在张贵妃的身旁,表情慌怯而解恨,二哥眼中的害怕又有些幸灾乐祸,三哥把脑袋埋在殷德妃的膝弯里,张贵妃的大宫女锦秀和曹可梅各自搭着手腕哆嗦……世界真乱啊,靡靡恍恍,记忆就像是被隔断。
再接上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何婉真的脸破了相,据说被烫得皮开肉绽,丽景轩的门口跪了几排太医,人人束手无策。施淑妃本来怀的是龙凤胎,因着撞击早产,皇六子胎死腹中,只剩下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公主。皇帝盛怒凛然地冲进坤宁宫,去到孙皇后那里,孙皇后正在给皇五子喂药,皇五子舞着没勺子大的小手萋萋哀哭。楚昂只是冷漠地看了母子一眼,有悲悯也有疲惫唯独没有问责,然后就抬脚出了坤宁宫。
楚邹三番五次的求见,几次都不见。
七天后,容颜尽毁的何婉真悬梁自缢了,楚昂给她追赐了个元嫔的封号,命人把她葬在景山上的木屋旁。
元即初,初即一,可见这次他对孙皇后的失望。
八月的紫禁城静悄悄的,一座座方正的殿宇在旷寂天空下沉默地静矗,连炽热的秋老虎也驱走不了那种阴霾。
五岁的楚邹着一袭黑肃小袍,身下铺一张请罪的草席,一个人屈膝跪在干清宫的场院外。那宫门那样高,衬得他的黑影多么渺小。但是他的父皇不见他,笃定是他故意冲撞的何淑女,因他素日里那样维护他的母后,而他的秉性更像极了会做出这样举动。
火-辣辣的阳光炙烤着长草的青砖石地面,稚年的他跪久了口干舌燥,清展的小肩膀忍不住摇摇晃晃。他知道他的父皇有多么喜爱那个叫何婉真的淑女,他们会在储秀宫的院子里荡秋千,像牛郎与织女、女娲与盘古或者伏羲两情相悦。何婉真垫脚匍在父皇的肩头,父皇揽着她的腰肢,他们会在院子里亲很长时间的嘴,他有好几次生怕他们会咬断各自的舌头。七夕因为母后待产,张贵妃主持宫女们过乞巧节,父皇还叫何婉真穿了男装,避过人群,带她去了角楼上看星星。他的父皇眼中带着星辰的闪亮,像是年轻了十岁。
楚邹被阳光曝得抬不起头,一双楚楚的眼眸开始昏花。老太监张福手抱拂尘从殿内颤巍巍走出来,潸然道:“四皇子不要再跪了,万岁爷说他还是那句话,几时殿下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几时再来出现他的面前。”话说完就弓身进去,叫人把干清宫的宫门阖上了。
一左一右,吱嘎一声,自此红红高墙将父子阻隔,只听见门上狮头铜环的冰冷回旋。
五岁的楚邹在这一年第一次尝到了众叛亲离、百口莫辩、无所适从的滋味。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始作俑者,都是因着他的那一步跟过去,何婉真死了,御膳房几个当差的太监被拖出去仗毙,一直维护母后的施淑妃也早产死掉了一个六皇子。哥哥看他的眼神不遮掩仇恨,仿佛皆因他的自以为是与自作主张而拖累了母后。而父皇却笃定母后一定给过自己暗示,父皇从此不再登坤宁宫的门槛。楚邮病弱,母后对他再无暇顾及。
他很饿,还很渴,不知去与谁人说。忽然想起干西五所那个白瓷盘里的糖糕,还有刚学会走路的小尿炕子在门扇后孳孳淌出的小溪,他膝前的草席上便滴下来两颗水豆子。拭了拭眼角,顷刻又坚毅地把它憋回去。
日头渐渐往西,紫禁城进入了落暮,那碎金橙黄中二皇子楚邝曾出来看过,后来被张贵妃扯回去了。这时候的楚邹连脚趾头都是卑微。大皇姐在坤宁宫对母后寸步不离,后来哥哥来了,只是侧着少年英挺的身躯,眼看着前方的空茫道:“弟弟不要再跪下去,再跪也于事无补……今后,就这样吧。”说罢冷漠地从旁掠过,一袭薄凉袍拂上楚邹发红的小脸颊,顷刻又扑簌行远。
后来下起了大雨,雨水倾盆般在楚邹的小背上淋打,三皇子楚邺撑着伞立在内左门外看,已经是戌时末了了,电闪雷鸣把紫禁城的上空划得忽明忽暗。
楚邺看着看着就抖肩膀哭起来,叫小邓子站远一点,自己打着伞跑过来抱住他脖子:“四弟起来吧,小四弟你快起来……呜呜……我把小麟子还给你,我告诉你她藏在哪儿……你起来,今后我再也不去看她了……”
楚邹的膝盖泡在积水里,麻痛的痛感已经让他没有力气说话。御膳房的太监们暗暗里都记恨他,他前几天就总在自己的饭菜里挑出小虫子,三哥越这样说,他就越觉得离小麟子更杳渺了……他苍白着,被楚邺抱得鼻子出不了气,后来身子晃了晃,就在草席上晕倒过去,俊秀的小脸蛋砸在雨水里,噗一声响。
第30章 『叁拾』生辰最大
一场雨把破院子后面的半道墙淋榻了,红色的砖石散撒在地,将矮小的院落破开来一片天空。那外头可窥见汉白玉桥、青松、内金水河,小东西每天就攥着她的红脸关公爷,定定地立在墙头下看,看得一愣一愣的。
八月入秋,陆安海给她套上了太监穿的小短袍子。陆安海没告诉她自己是个丫头,从小只教她做太监的规矩,穿太监的衣裳。她打伶仃地站在那废墙下,时而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咻——”地往墙外一扔,扔得陆安海的眉头就一跳一跳。
小东西,她揣的什么主意他还不知道?这是在探路呢,出了这道院墙外的什么对她都是天大的稀奇。隔不上几天陆安海就把墙给砌上了,连着先前塌下的那半方也给整平了去。
整平了她倒是也没什么话说,自己不甘心地对着墙面拍了几次,见委实巍然不动,也就死了那份心。一个院子三间齐平的厢房,颠着小脚丫在各间绕来绕去,绕累了就坐在台阶上自言自语。
两岁的时候学会了拿勺子,陆安海给她放了一排小碗在廊前的小椅上。她饿了就自己去捣腾,一个人把碗里的调来舀去,忽而舔舔,忽而搅搅,小脸蛋糊得像只猫。陆安海也不阻止,默默由着她去。
吃饱了就自己玩,像是很适应了一个人的光景,手上揪着她那保命的关公老爷,骑一根竹子也能玩半天。先头骑的时候还穿开裆裤,两个腿窝窝晃来晃去,第二年就去了尿布,到第三年,可以满地儿瞎跑了。
她自己等这一天可是等煞了心思,盼着哩。
四岁生日那天,陆安海给她煮了枚红蛋,做了一小块梨花糕,还煮了长寿面。自己弄了两道菜和小酒,在院子里布了张小矮桌把吴全有叫上。
这二年多发生了不少事,皇五子早夭前的那个满月喝茶会,因为四皇子的莽撞,害死了不少人。皇上最宠幸的何淑女自缢了,施淑妃好好的一对龙凤胎也只剩下个小公主,整个紫禁城的八月都是阴霾的,沉沉的让人透不过气。御膳房当日负责煲汤连着送膳的一拨太监全部被拖出去仗毙,统共算了有二十三人。在玄武门内西长房前面的空地上,打得那叫个血肉横飞。原本尚膳监掌事吴全有也要被革职处死,戚世忠出面保了他一命,把管理和佥书两个拖出去抵了事。自此戚世忠欠吴全有的人情也算是还完了,虽然在外人眼里吴全有依然和戚世忠关系倍硬,但吴全有这些年过得其实有些畏手畏脚。
小麟子掂着小筷子,筷子在指间叉啦叉啦,她用手扳直咯,夹着面条先在酱碟子里沾沾,又用小勺子调了点醋,点着小脑袋吸溜进了小嘴巴。
陆安海把她剩下的一截尝了尝,暗暗有点被折服。啐了口烧酒,不动声色地问吴全有:“皇七子生日宴的菜都备齐了没有?”
皇七子是周雅生下的。当年那场事故弄得紫禁城满城黯淡,皇帝一整个月不踏后宫,阖宫奴才大气都不敢出。还好过不了多久太医把出喜脉,周贵人怀孕了。紧接着山西的贪税案告破,皇上的脸色这才稍稍好转。次年周贵人生下皇七子楚邯,听说出世的那晚普天吉星高照,自此那场风云才算真真正正的过去。宫女太监们心里默默都有点感激周贵人,所以御膳房对她的事情也会尤为上心。不上心也不行,皇上如今最宠爱的就是她们母子俩,听说把小的抱在龙座上逗玩哩。
吴全有冷声应:“这些还轮不到你操心。”
算起来吴全有比陆安海小十几岁,却整天一副板着脸心事深沉的样子,陆安海也懒得去问他。
小麟子在搞小动作,偷偷撕着干爹的肉扔给她的小哑巴狗吃。那哑巴狗也不知道从哪儿钻进来的,某天陆安海开门进院子,就看见它蹲在小家伙的脚边嘤呜乱蹭。反正是哑巴,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多个玩伴。这会儿那狗馋了,使劲朝她伸舌头,她见被发现了,又坐直小身板故作正经。
老太监问她:“几岁啦。”
“三~岁。”小麟子慢声慢气,答得有点含糊。
“错啦。两岁。”陆安海佯作板脸皱眉。他怕她出去玩,打前年起就一直是两岁。今年其实是四岁了,怎么还算两岁呢。
她执意强调:“我三岁~”
陆安海见骗不动了,又问:“小麟子是什么啊?”
“是小太监。”小麟子掂了根鸡骨头吮着。
“太监要干嘛呐?”
她听了立刻捂住下面:“太监生来是奴才,比不得六宫的主子,得做牛做马伺候人。”
两个老的就咧嘴一笑,这是教过她裆-下一定不许给人摸,那是做太监的大耻和大忌,是一辈子最苦的伤心事。
陆安海把酒杯子过到她嘴边:“像个老爷们抿一口。”
小麟子抿了一口,直皱眉:“辣。”
“还有呐?”
“还有点酸。”
吴全有凝着她冷哼:“呵,小不伶仃倒是对五味很通晓。”
小麟子说完眼睛就直勾勾看着那扇矮破的小院门了。陆安海知道这孩子心思重,说过什么一定都悄默默记在心里,这是满三岁想出去玩儿了,叫兑现承诺哩。
这会儿戌正已过,宫门上锁,廊巷里没有什么人,想出去就带出去见识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