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当真是一场闹剧……别看这两日府里为了陈庭峰进京和婧绮成婚这两件事忙着热火朝天,大家面上喜气洋洋的。可就在不久前,这附中还是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原来,就在她们上铁佛寺进香的那一日晚间,陈庭峰与王氏两个都已歇下了,柳氏的贴身丫鬟彩枝没命样来敲上房的院门,在外头又哭又喊,直说大太太快不行了,求二太太二老爷救命。夜里本静,那声嘶力竭的哭嚎全府上下只怕全听见了。
陈庭峰夫妇两个自然火急火燎赶去了东小院,便见柳氏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正发着高热,一贯青白憔悴的脸烧得通红,嘴里却说着糊话,高一声低一声地都是“老爷等我!”,婧绮则披头散发地坐在边上,双目无神,只知道哭。
把个陈庭峰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叫人去请大夫,又是掐人中灌汤药,又是针灸熏艾,折腾了大半夜,才把人救过来。
柳氏醒后却只是哭,指着神色呆滞的婧绮,道生了这么个伤风败德的女儿,已没有面目活在世上,一心里只想求死。
陈庭峰和王氏便好一顿劝。
柳氏却只管骂婧绮丢了陈家人脸面,难道还想赖在家中当一辈子老姑娘遭人耻笑么,还不如随她一道死了干净。
婧绮听了哭得更厉害,站起来二话不说便要撞柱……当然,被就在一侧的陈庭峰拦住了。
王氏便说既出了这种事情,最好的方法便是就此同王家定亲,只不过,王旭并非王家嫡支,家道也已中落,只怕并非婧绮良配。
柳氏本心里是想为婧绮找个高门大户的世家公子,因而最在乎的就是家世背景,但她之前已听了婧绮一番说辞,又一贯以小人之心度人,认为王氏是故意贬低王旭出身,为的就是破坏女儿的好姻缘。因而对王旭家道中落一事竟不多问,只说除非嫁给王旭,否则婧绮便只有死路一条。
王氏却是晓得底细的,偏她吃了陈庭峰挂落,一心里正记恨着柳氏母女,便立刻顺着她的话头,说不如就此结亲,婧绮名节既保,王旭人品又佳,也算是一段良缘。
因而第二日王家使人上门提亲时,王氏二话没说便应了。嫁妆上也安排得大方,除了公中应有的份例,更从私房里出了一千两做压箱。
柳氏却并不满意,说嫁妆怎么的也该有六十四抬,除了一应衣裳、被褥、药材、首饰,还要备全套的黄花梨家具。王氏听了虽有些不高兴,但最后还是应承了。
王旭的年纪已经不小,陈家又考虑柳氏身子不好,怕有什么万一,所以不约而同地认为早些成亲最好,便定了王旭春闱放榜之后即刻完婚,若有幸能中,便正应了那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再吉利不过的。
只是时间着实有些紧,又要赶制全套家具,因此一定下时间,陈庭峰便立马派了两拨人出去,一拨购置黄花梨木材,一拨赶往王旭位于嘉兴府的家中测量家具尺寸,去了已有多日,算来也该回了。
想到此处,婧怡嘴角微勾,既然上门去量家具尺寸,王旭家中光景想必是隐瞒不住的了,只不知,柳氏与婧绮得到消息,会是个什么反应。
正这般作想,便见碧玉撩帘起来,面色十分凝重,行了礼便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姑娘,大姑娘上吊了。”
第17章 悔婚 上
婧怡嘴角微勾,既然上门去量家具尺寸,王旭家中光景想必再隐瞒不住的了,只不知,柳氏与婧绮得到消息会是个什么反应。
正这般作想,便见碧玉撩帘起来,面色十分凝重,行了礼便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姑娘,大姑娘上吊了。”顿了顿,见婧怡并未露出惊讶神色,知她已早有预料,便继续说了下去,“去嘉兴量尺寸的人今儿一早回了,领头是老爷身边的孙管事,姑娘您也知道的,那孙管事原跟着先头大老爷,大老爷去了后才留在了咱们老爷身边,一向都是大太太的人。据说一回府便径直去了东小院。奴婢已得了信儿……那孙管事说,王公子家住嘉兴府一个犄角旮旯的村里头,就三间瓦房并一个院子,院门前堆着两座大粪山,说是存了一冬作肥料使的,那臭气隔三里地都闻得见;院中养着一窝鸡鸭,那鸡鸭屎尿拉得到处都是,角落里还圈着两头猪,后院是一片子菜地,孙管事他们去时,王老太太正蹲在菜地里头侍弄庄家呢,满头白发,瞧着怎么也有个六七十岁,王老爷则歪在床上,说是早两年中了风,早起不得身了,话也说不利索,一双手又黑又瘦地直打哆嗦,东西都拿不稳的。唬得孙管事忙不迭便退了出去,就三间破瓦房,吃喝拉撒都在那里,哪有地儿放什么黄花梨的家具!去的人都说,这样人家还不如府中庄子上的农户呢。大太太一听,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大姑娘也傻了,把自己个关在了屋里,谁也不肯见。”
婧怡倒不曾料到那王旭的家境竟落魄到了这等境地,单看他为人行事,又怎么能将他与这种山村农户想到一处去?此番婧绮的跟头栽得委实有些狠了,因又问道:“那上吊又是怎么回事,谁先看见的?”
“是大姑娘身边的侍画,来找我们太太,偏太太去了前院书房,便拉了王妈妈直哭,说大姑娘想不开,正寻死呢,求王妈妈救命。王妈妈吓了一跳,连忙赶过去瞧,便见房梁上悬着段白绫,大姑娘正站在凳子上,伸着脖子往里套呢。王妈妈见了忙上前一把抱住,大姑娘便又哭又闹地直要寻死,王妈妈和侍画两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按住了……王妈妈的脸都给大姑娘抓花了呢。”
听了这话,婧怡不禁哂笑:“走了个侍书,来了个侍画,大姐调教丫头倒有一套。”
碧玉听了,只抿着嘴微笑。
原来,这侍画是婧绮除侍书外另一个贴身丫鬟……进香这件事,陈庭峰处理得云淡风轻,婧怡还被罚炒了书,婧绮却只躲在屋里养了几天伤就完了,只可怜侍书那丫头,自那日回府就一直关在柴房。等婧绮与王旭的婚事一定,便被灌了一碗哑药,放去了庄子上。柳氏母女都仿佛忘了这个人一般,多问一声都不曾,还是王氏念了几句佛,命如意给侍书家里人送了二十两银子,才算完了。
只听碧玉又问道:“太太已得了信赶去了,姑娘要不要去探探?”
婧怡一挑眉:“父亲今儿不是在家么,他没有去?”
碧玉的声音压得更低:“老爷本在家的,大姑娘出事后不久,像是忽然有什么要紧事,急匆匆出府去了。”
婧怡皱眉思索了片刻,摇头道:“我要歇一会午觉,你去把院门关了,不许小丫头们出去。”意思是不去探视,也不许院里的人出去凑热闹。
这种事情,姑娘家本也不应参与的,碧玉点头应了“是”,服饰她睡下,自去吩咐院中丫鬟不提。
……
却说王氏,此刻正快步往东小院赶去,只见她面沉如水,脚步虽快却稳,显见得十分镇定。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正仿佛置身冰火两重天,身在油上煎,心却已沉入万丈冰窟……她自然不是为婧绮担心,这种丫头片子玩的鬼把戏岂能瞒得过她?
她只是在回想方才与陈庭峰的对话,丈夫的咆哮言犹在耳:“不是山西王家的么,怎么变成了一辈子土里刨食的老农民!你说,是不是你故意隐瞒了实情,好叫你侄女嫁这么个人家……好糊涂啊你,结这种亲家,你脸上难道就有光么!”
王氏并不示弱,争辩道:“妾身怎会知道,难道林夫人会和妾身说她侄儿家门前堆着粪山不成?再说,绮姐儿自己跑去摔伤了腿,和那王家公子搂搂抱抱,也是我预谋的?妾身知道您一向偏着大嫂母女,可也不能屈了我呀!”
“那定亲前总该打听清楚才是!”
“老爷说的是,大嫂嫁女儿,这种事情自然是要放在心上的,我想着她身子不好,多半会央了我去打听,这不一直等着么,可她并没提及呀。我只当她自己派人打探去了呢,也不好上赶着揽事罢,人家不定说我没安好心,妾身那日不过提了一嘴王家家道中落,大嫂拍着床板是怎么说的……绮姐儿除了嫁给王旭,就是死!好像妾身要挡她们的好前程,我是再不敢多问一句的,现今又不肯了,却也别想把那脏水泼到我身上。”
把个陈庭峰说得哑口无言,没头苍蝇一样在书房里转了几圈,终是一狠心道:“王家后生我看过了,是个好的,眼下虽艰难些,总有出头日子……这件事情我不方面出面,你自己去,好言安抚也罢,派人看着也罢,不能叫绮姐儿真寻了死,绑也要把她绑上花轿。”
王氏闻言倒是一愣,她本以为以陈庭峰偏心的性子,应当二话不说就依了婧绮,不曾想此番竟如此强硬,不由地道:“若当真强绑她上轿,只怕就算勉强成了婚,她终还是想不开的。”
陈庭峰不耐烦地挥手:“等嫁去了王家,要怎样都由得她,只不能在陈家出事,”又耳提面命道,“你可千万不要妇人之仁,别以为这只是一桩儿女婚事。山西王家一向最是护短,王旭虽只是旁支中的旁支,若我们无端悔婚,便是损及王家脸面,他们绝不会与我们干休。朝廷的事情你不懂,是宁可得罪武英王府那等权贵,也不能和王家这种百年传家的世家大族结怨,武英王府再风光,不过靠一个武英王和沈贵妃,可王家子弟遍天下,与他们结下梁子,只怕日后都不知是怎么死的,所以这件事情绝不能心软。要怪也只能怪绮姐儿不自爱,与外男有了牵扯!”
……
王氏站在东小院门外,深深吸了口气,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看明白了自己夫君是何等厉害的人物……让兄长为他倾家荡产,娶了嫁妆丰厚的她,把美艳无双的妹妹嫁入高门,与武英王府作对换来直臣的站队,为兄长守孝博得满朝文武一片赞扬之声,厚待寡嫂与侄女又得有情有义的好名声,如今为了不得罪王家,说不得只好弃居保帅了。他曾经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学子,如今却成为了最老谋深算的政客。
“二太太来了,您快请进,咱们家太太和姑娘都哭得死去活来呢,您快去劝劝罢!”
王氏回过神来,见彩枝站在面前,正殷勤地望着她,便稳了稳心神,迈步进了院门。
柳氏一见她却变了脸色:“你来做什么,还嫌害我们不够么?我要见二弟,你叫他来见我。”
柳氏屋中有一把紫檀木的贵妃榻,因她身子不好,无法久坐久站,也不好整日里躺在床上,陈庭峰专门寻了上等紫檀木,为了她打了这把贵妃榻,便是为了柳氏小憩之用。此刻,王氏便端端正正坐在这张榻上,神色平静地望着披头散发的柳氏母女:“有位多年未见的故友来寻,老爷已出门去了。”
柳氏依然盛气凌人:“那等他晚间回府,再来见我!”
“听老爷临走时的意思,只怕要和故友四处游玩一番,这几日都不回府了。”
柳氏闻言,愣了半晌,随机怒道:“不论他何时回来,我总归在这里等他,我倒要问问他,是否还记得他那苦命的兄长是怎样养育栽培它的,他不思回报也便罢了,难道还要坑害兄长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么!”
王氏嘴唇微动,正要答话,却见一直锤头不语的婧绮忽然抬起头来,众人原以为她在低头垂泪,现下才发现她脸上竟没有一滴眼泪。